“念書”這兩個字,像一顆被無意間撒入心田的野草種子,在招娣荒蕪的精神世界里悄然萌發(fā),頑強地探出頭來。它帶來的不是喜悅,而是一種尖銳的、混雜著渴望與自卑的癢痛。
她開始格外留意那些能“念書”的人。
隔壁劉家的兒子小寶,每天背著個洗得發(fā)白的藍布書包,昂著頭從巷子口走過,鼻子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招娣躲在阿婆的攤子后面,目光黏在那書包上,想象著里面書本的樣子——是軟的還是硬的?字是不是像螞蟻一樣密密麻麻?她甚至能聞到小寶身上那股淡淡的、奇特的墨水味兒,那味道與她熟悉的煤渣、汗臭和垃圾堆的氣味截然不同,帶著一種令她敬畏的疏離感。
有時,小寶會把寫滿了字的作業(yè)本撕下來折紙飛機,飛機晃晃悠悠地栽進阿婆攤位附近的泥地里。招娣會趁沒人注意時,飛快地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撫平,盯著上面那些她一個也不認識的、方方正正的符號看。它們像是有魔力,排列組合著另一個她無法觸及的世界。她把那些紙片偷偷藏在貼身的衣兜里,晚上就著油燈微弱的光,用手指一遍遍臨摹那些字的輪廓,雖然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阿婆察覺到了她的異樣。招娣發(fā)呆的時候多了,有時遞東西會慢半拍,眼神常常飄向巷子口小學(xué)校的方向。
一天傍晚,收攤回來,阿婆忽然開口:“囡囡,想認字?”
招娣嚇了一跳,像是心底最隱秘的渴望被窺破,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手指緊張地絞著衣角,低下頭不敢吭聲。她想,又不敢想。認字是要花錢的,是男娃的事,她怎么配?
阿婆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那雙灰白的眼睛仿佛能穿透她的窘迫。然后,阿婆慢慢走到墻角那個舊木箱旁,摸索著打開,從最底下掏出一個小布包。布包攤開,里面是幾張邊緣毛糙的舊報紙和一本薄薄的、封面已經(jīng)撕掉大半的舊歷書。
“阿婆不認字,”阿婆的聲音平緩,聽不出情緒,“這些是以前撿來引火用的,沒燒完。上面的黑坨坨,就是字?!?/p>
招娣的心猛地一跳,眼睛瞬間亮了,緊緊盯著那幾張泛黃脆弱的紙,像是看著稀世珍寶。
阿婆把紙遞給她:“眼睛是你的,心也是你的。想知道那些黑坨坨是啥意思,就得自己去找答案。巷子尾住著個收廢品的陳老頭,據(jù)說早年當(dāng)過幾天賬房先生,認得幾個字。他腿腳不好,常嫌去公共廁所遠。”
招娣屏住呼吸,聽著。
“你若是能每天幫他倒夜壺,洗刷干凈了送回去,或許……他能教你認幾個黑坨坨?!?/p>
招娣的眼睛一下子睜得極大,倒夜壺?那是頂臟頂臭的活兒,連她自己家以前都是推給最不受待見的人去干。一股本能的抗拒涌上來,但很快,對那紙上“黑坨坨”的好奇與渴望,以一種更強大的力量壓倒了那點抗拒。
第二天天還沒亮透,招娣就怯生生地站在了巷子尾陳老頭那間堆滿廢品的破屋子外。老人脾氣古怪,瞪著一雙渾濁的眼睛打量她半天,才啞著嗓子說:“小丫頭片子,細胳膊細腿的,拎得動嗎?打了老子揍你!”
招娣用力點頭,屏住呼吸,拎起那只沉甸甸、散發(fā)著刺鼻氣味的木桶,搖搖晃晃地走向遠處的公廁。一趟回來,小臉憋得通紅,額上滲出細汗。她仔仔細細地在水龍頭下把木桶刷洗得干干凈凈,甚至摳掉了邊沿的污垢,才小心翼翼地送回去。
陳老頭瞥了一眼光潔如新的木桶,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沒說話。
第二天,招娣又去了。
第三天,第四天……她從不間斷,活兒干得一絲不茍。
直到第五天,她送還木桶時,陳老頭忽然叫住她,枯瘦的手指在廢紙堆里扒拉了半天,扔給她一本破得沒封面的小人書,上面畫著模糊的圖畫,底下有幾行字。
“這畫的是孫悟空,”老頭粗聲粗氣地說,手指點著那行字,“這三個黑坨坨,念‘孫、悟、空’!”
“孫……悟……空……”招娣小心翼翼地跟著念,聲音輕得像蚊蚋,眼睛卻死死盯著那三個字,仿佛要把它們刻進腦子里。
從那以后,每天清晨的臟活換來了一兩個“黑坨坨”的讀音和意思。陳老頭教得隨心所欲,有時教“豬八戒”,有時教“鐵飯碗”,有時甚至教“嚴禁隨地大小便”。招娣來者不拒,像一塊干涸到極致的海綿,貪婪地吸收著每一滴知識的水分。她在阿婆給的舊報紙邊上,用燒剩的柴火炭塊,歪歪扭扭地練習(xí)著這些字。
阿婆從不問她學(xué)得怎么樣,只是在她每天清晨回來后,會默默地在她的粥碗里多放一撮咸菜。有時招娣晚上對著報紙和炭塊發(fā)呆時,阿婆會看似無意地講起某個關(guān)于“堅持”或“求知”的老故事。
知識的世界向招娣打開了一條細微的縫隙,光透進來了。她開始懵懂地明白,那些“黑坨坨”不僅能組成“孫悟空”,還能組成“米”、“油”、“藥”,組成人的名字,組成世界上萬事萬物的稱呼。它們擁有力量。
她學(xué)得越來越癡迷,甚至有時在幫阿婆看攤時,也會用手指在攤位的木板上偷偷劃拉。她漸漸能認出攤位上那些火柴盒、香煙盒上的字了。
有一天,一個穿著褪色工裝的男人來買煙,指著最便宜的那種:“來包‘經(jīng)濟’?!?/p>
招娣下意識地重復(fù)確認:“‘經(jīng)濟’牌,一毛二。”
男人一愣,驚訝地看了看這個瘦小的小姑娘,又看向盲眼的阿婆,笑道:“瞎婆婆,你這小孫女可以啊,這么小就認字了?”
阿婆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嗯”了一聲。
但招娣看見,阿婆那雙總是平穩(wěn)地搓著麻繩的手,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那一刻,招娣的心里像炸開了一小朵煙花,一種混合著驕傲、酸楚和巨大激動的情緒沖刷著她。她第一次因為“認字”這件事,得到了外人的一點點肯定。
這肯定微不足道,卻像強心針,注入了她幼小的靈魂。她更加拼命地抓住一切機會認字,給陳老頭倒夜壺也更勤快更仔細。她知道這光是她偷來的,是臟活累換來的,但她甘之如飴。
這條求知的路上布滿荊棘,散發(fā)著污穢的氣味,卻通向一個她從未想象過的、越來越清晰明亮的方向。她隱隱感覺到,認識那些“黑坨坨”,或許有一天,能讓她真正看懂阿婆心里的那盞燈,究竟亮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