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客車像一頭疲憊不堪的鐵獸,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顛簸搖晃了仿佛一個世紀(jì)。招娣縮在冰冷堅(jiān)硬的座椅角落,胃里翻江倒海,幾次差點(diǎn)吐出來,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她不敢吐,怕弄臟了車,怕司機(jī)罵,怕賠不起。懷里的半個窩頭早已被捏得變了形,混合著她手心的冷汗,變得濕軟黏膩。
車窗外的景象從熟悉的棚戶區(qū)、煙囪,逐漸變?yōu)橥耆吧奶镆啊⒒纳?,然后是越來越密集的房屋,最后是喧鬧的、有著寬闊馬路和高樓的地方。這就是城里?招娣茫然地看著,那些飛快掠過的自行車流、穿著光鮮的行人、商店玻璃窗里琳瑯滿目的商品,都讓她感到一種窒息般的格格不入和畏懼。這里的光亮和熱鬧,與她無關(guān),反而襯得她更加渺小和骯臟。
車最終在一個塵土飛揚(yáng)、人聲嘈雜的長途汽車站停了下來。司機(jī)粗聲粗氣地吼著到站了,乘客們推搡著下車。招娣抱著她那個小小的、空癟的包袱,被人流裹挾著,踉踉蹌蹌地下了車,站在了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諝庵袕浡臀丁⒑刮逗湍撤N食物的油膩香氣,各種嘈雜的聲音灌入耳朵,讓她頭暈?zāi)垦!?/p>
她緊緊攥著阿婆給的那個地址紙條,手心全是汗,幾乎要把那脆弱的紙團(tuán)捏碎。她茫然四顧,巨大的恐慌感像潮水般將她淹沒。去哪里?該怎么走?她誰也不認(rèn)識。
一個穿著褪色藍(lán)布褂、面相精明的中年女人注意到了這個孤零零、面黃肌瘦、眼神惶恐的小女孩。她上下打量了招娣幾眼,視線在她懷里那個小包袱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擠出一個算不上熱情的笑容走了過來。
“喂,小丫頭,是不是叫林招娣?”
招娣嚇了一跳,猛地抬頭,像只受驚的兔子,下意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哦,跟我走吧?!迸苏Z氣平淡,帶著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吩咐口吻,“我是你劉嬸,你以后干活那家的。路上耽擱了,快點(diǎn)兒,家里一堆事呢?!彼f完,也不等招娣回應(yīng),轉(zhuǎn)身就走,似乎確信招娣一定會跟上。
招娣慌忙小跑著跟上,心臟怦怦直跳。這就是阿婆說的遠(yuǎn)房表親的表親?她不敢多問,只能低著頭,緊緊跟著前面那個女人快步如飛的背影。
她們沒有坐車,穿過了幾條喧鬧的街道,拐進(jìn)了一片相對安靜、但房子依舊擁擠陳舊的居民區(qū)。這里的樓比棚戶區(qū)的平房高,墻壁斑駁,樓道里堆滿了雜物,散發(fā)著一種陳年的油煙和潮濕混合的氣味。
劉嬸在一扇暗綠色的鐵門前停下,掏出鑰匙打開門。
一股更濃重的、復(fù)雜的味道撲面而來——有飯菜味,有小孩的尿騷味,還有一種沉悶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感。
“進(jìn)來吧?!眲饌?cè)身讓開,語氣有些不耐煩。
招娣怯生生地踏進(jìn)門。屋里光線昏暗,東西堆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顯得有些凌亂。一個看起來比招娣大兩三歲的男孩正趴在桌上寫作業(yè),聞聲抬起頭,好奇地瞥了招娣一眼,眼神里帶著一絲審視和漠然。一個兩三歲大的小女孩正坐在地上玩一個臟兮兮的布娃娃,鼻涕拖得老長。
“老張!人接回來了!”劉嬸朝里屋喊了一嗓子。
一個戴著眼鏡、看起來有些斯文卻面帶倦容的男人從里屋走出來,看了招娣一眼,沒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就對劉嬸說:“趕緊弄點(diǎn)吃的,一會兒還得去上班?!?/p>
“知道知道,催什么催!”劉嬸沒好氣地回了一句,然后指著招娣,語速飛快地吩咐,“你,把包袱放那個墻角。先去廚房,把水池里堆的碗洗了??粗c(diǎn),別打碎了,碗可不是白來的?!?/p>
招娣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劉嬸推搡著進(jìn)了狹小油膩的廚房。水池里果然堆滿了沾著油污的碗碟,旁邊還有一堆待摘的菜。
她愣愣地站在水池前,看著那堆臟碗,又回頭看了看客廳。劉嬸已經(jīng)系上圍裙開始忙活,男人坐回桌邊看報紙,男孩繼續(xù)寫作業(yè),小女孩開始哭鬧……
沒有 welcome,沒有詢問,沒有一絲一毫的暖意。她像一件被預(yù)訂的貨物,準(zhǔn)時送達(dá),然后立刻被投入使用的工具。
“愣著干什么?等著我教你?。俊眲鸬穆曇魪耐饷?zhèn)鱽?,帶著明顯的不悅,“洗潔精省著點(diǎn)用!沖干凈點(diǎn)!”
招娣猛地回過神,鼻子一酸,趕緊低下頭,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濺在她手上,讓她打了個激靈。她拿起沾滿油污的碗,學(xué)著以前看母親和王嬸的樣子,笨拙地洗刷起來。
碗很油,很滑。她生怕打碎了,小心翼翼,動作慢得像蝸牛。
“快點(diǎn)!磨磨蹭蹭的!洗完碗把地拖了!一堆活呢!”劉嬸的催促聲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她。
招娣加快了動作,心里慌得厲害。水花濺濕了她的袖子和前襟,冰冷地貼在皮膚上。洗潔精的味道刺鼻,混合著食物的殘?jiān)鼩馕?,讓她剛剛平?fù)下去的胃又開始翻騰。
她一邊機(jī)械地洗著碗,一邊偷偷打量這個所謂的“新家”。這里比阿婆的小屋大,有更多的家具,有電燈,有自來水,但不知為什么,卻讓她感到一種比棚戶區(qū)更深的壓抑和冰冷。這里沒有阿婆身上那股淡淡的草藥香,沒有油燈下平靜的陪伴,更沒有那句“人可以窮,心不能瞎”的教誨。
有的只是干不完的活,不耐煩的催促,和冰冷的陌生。
這就是阿婆拼盡全力為她尋來的“活路”嗎?一個更忙碌、更孤立、更需要看人臉色的新籠子?
她洗著碗,眼淚忍不住又掉了下來,混進(jìn)水池的泡沫里,消失不見。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
她知道,從她踏上那輛長途汽車開始,哭泣就已經(jīng)失去了任何意義。在這里,眼淚換不來絲毫憐憫,只會招來更多的厭煩和斥責(zé)。
她必須活下去。
像阿婆說的那樣,好好活著。
可是,在這個冰冷的新籠子里,她那顆被阿婆好不容易點(diǎn)亮的心燈,還能亮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