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半驚雷
永熙元年的夏夜,帝京悶熱無風,蟬鳴聒噪,仿佛預兆著山雨欲來。白日的朝堂之上,關(guān)于江南漕運遲滯、民怨?jié)u起的奏報,如同投入滾油的一滴水,雖未立刻炸開,卻已讓敏感的朝臣們感受到了不安的躁動。
紫禁城,乾清宮東暖閣。
八歲的小皇帝墨昀剛剛沐浴完畢,穿著明黃色的寢衣,小臉被熱氣蒸得紅撲撲的,正盤腿坐在龍床上,擺弄著一套精巧的象牙雕琢的九連環(huán)。他解得專注,眉頭微微蹙起,偶爾成功解開一環(huán),便露出雀躍的笑容,渾然不覺白日里那看似枯燥的朝議背后,隱藏著怎樣的驚濤駭浪。
燭影搖紅,映照著窗欞上精致的雕花。一陣極淡的、清雅如空谷幽蘭的香氣悄然彌漫開來。
“陛下,該安歇了?!甭曇魷厝崴扑?,帶著一絲令人心安的魅力。
小皇帝抬起頭,眼睛一亮:“皇后姐姐!”
來的正是皇后周熹。她未著繁復宮裝,只穿著一襲淡藕荷色的軟羅長裙,烏黑的長發(fā)松松挽起,斜插一支簡單的玉簪,脂粉未施,卻更顯清麗出塵,宛若月下仙子。她手中端著一盞溫熱的牛乳羹,笑意盈盈地走到床邊。
“陛下還在玩這個?小心傷了神,明日上朝該沒精神了?!敝莒鋵⑴H楦旁诖差^小幾上,自然地坐在床沿,拿起絲帕,輕輕替小皇帝擦拭額角細微的汗珠。動作輕柔,眼神慈愛,完全是一副溫柔長姐的模樣。
小皇帝享受著這份關(guān)懷,嘟囔道:“朝堂上好無聊,皇叔和嚴愛卿老是說一些朕聽不懂的話……江南……漕糧……聽著就頭疼?!?/p>
周熹眸光微閃,接過宮女手中的玉梳,一邊輕柔地替小皇帝梳理有些汗?jié)竦念^發(fā),一邊柔聲細語:“陛下是天子,天下萬民都是陛下的子民。江南的百姓遇到了難處,陛下自然要關(guān)心他們呀。”
“可朕不知道該怎么辦……”小皇帝放下九連環(huán),有些煩惱地托著腮,“皇叔說要嚴查,嚴愛卿好像也有別的想法,朕聽誰的都對,又好像都不對……”
周熹梳頭的手微微一頓,隨即笑得更加溫柔:“攝政王殿下和嚴首輔都是國之棟梁,一心為陛下分憂。只是呀,這江南的事情,聽起來好像很復雜呢。貪官要查,百姓也要安撫,聽說還有水患的后續(xù)要處置……千頭萬緒的,光是聽著,就替陛下覺得辛苦?!?/p>
她輕輕嘆了口氣,語氣充滿了憐惜:“要是能有既讓陛下放心、又能干的重臣,替陛下把江南這些事情都處理得妥妥帖帖,那就好了。陛下就不用這么煩心了?!?/p>
小皇帝被她說得越發(fā)覺得江南是個大麻煩,順著她的話問道:“那派誰去好呢?皇叔很厲害,嚴愛卿也很聰明……”
周熹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聲音愈發(fā)輕柔,如同夜風低語:“是呀,攝政王殿下英明神武,在軍中有威望,查辦案子定然雷厲風行。嚴首輔心思縝密,體恤民情,處理災后安撫和民生最是合適不過了……若是他們二人能同心協(xié)力,一起為陛下分憂,前往江南,一個主外肅清奸佞,一個主內(nèi)安撫黎民,那江南再大的難題,想必也能迎刃而解吧?”
她像是隨口一說,又像是單純的天真幻想:“唉,只可惜兩位大人都是朝廷支柱,一同離京,陛下身邊……”
小皇帝眼睛卻亮了起來,仿佛被這個“完美”的方案點醒了!對呀!皇叔和嚴愛卿一起去!一個管打壞人,一個管幫百姓!問題不就解決了嗎?他就不用再聽他們吵架了!
孩童的心性,只覺得解決了眼前的煩惱,卻全然想不到這背后深遠的政治算計和風險。
“皇后姐姐說得對!”小皇帝興奮地一拍手,“就讓皇叔和嚴愛卿一起去!朕明天就下旨!”
周熹連忙做出驚慌的樣子,掩口道:“陛下,臣妾只是隨口一說,如此大事,還需陛下與諸位大臣仔細商議……”
“朕是皇帝!朕說讓他們?nèi)?,他們就得去!”小皇帝挺起小小的胸膛,帶著一絲被“冒犯”的任性,“就這么定了!朕困了,要睡了!”
周熹眼底閃過一絲得逞的笑意,面上卻依舊溫柔似水,替他掖好被角,吹熄了多余的燭火,只留一盞昏黃的守夜燈:“那陛下好生安歇,臣妾告退?!?/p>
她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東暖閣,臉上的溫柔笑意在踏入黑暗的廊廡時,瞬間褪去,化為一片冰冷的漠然和掌控一切的傲慢。她抬頭望了望被烏云遮去大半的月亮,唇角勾起一抹妖異的弧度。
棋局,已按她的心意落子。
翌日清晨,晨光熹微。
首輔值房內(nèi),顏酒正在批閱昨夜毒蝶堂送來的最新密報——關(guān)于江南燕王轄地內(nèi)私造兵器工坊的疑似地點。她的眉頭緊鎖,紅瞳中寒光閃爍。
與此同時,攝政王府內(nèi),墨北也正對著桌上一幅江南水系圖沉思,手指敲擊著幾個標注了走私頻繁的港口,面色凝重。
就在此時,宮中的傳旨太監(jiān)幾乎同時抵達了兩府。
“陛下有旨!宣攝政王墨北、首輔嚴九霄即刻入宮見駕!”
旨意來得突然,且同時宣召兩人,透著一股不尋常的氣息。
墨北與顏酒一前一后抵達宮門,相遇時,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疑惑和警惕。他們沉默地并肩而行,穿過重重宮闕,來到乾清宮書房。
小皇帝墨昀已經(jīng)穿戴整齊坐在書案后,小臉上似乎還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惺忪,但眼神卻比往日多了幾分故作成熟的鄭重。他身邊站著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手持明黃圣旨。
“皇叔,嚴愛卿,你們來啦?!毙』实鄣穆曇魩е⑼赜械那辶粒瑓s努力模仿著大人的腔調(diào),“江南的事情,朕想了一夜,覺得不能再拖了。”
墨北與顏酒心中同時一凜,躬身道:“請陛下示下?!?/p>
小皇帝看了一眼掌印太監(jiān)。太監(jiān)立刻展開圣旨,尖聲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江南之地,乃國之倉廩,民之根本。近聞漕運遲滯,民隱未舒,朕心甚憂。茲事體大,非重臣無以震懾。特命攝政王墨北,領欽差大臣銜,總攬江南軍務、刑名稽查事宜;首輔嚴九霄,同領欽差大臣銜,總攬江南民政、漕運賦稅及災后安撫事宜。爾等即刻準備,克日啟程,前往江南,同心協(xié)力,徹查弊案,安撫黎庶,肅清奸宄,以慰朕心。欽此!”
圣旨讀完,書房內(nèi)一片死寂。
墨北和顏酒猛地抬頭,眼中都充滿了難以置信!
讓他們兩人……同時離京?前往江南?!
這簡直是兒戲!帝京中樞豈能同時空虛?這絕非正常的朝議決策流程!是誰?是誰給皇帝出的這等“餿主意”?!
兩人幾乎是同時看向書案后那個一臉“朕很英明”的小皇帝。是這孩子自己的突發(fā)奇想?還是……背后有人操縱?
顏酒的紅瞳急速閃爍,她瞬間想到了昨日朝堂上并未對此事明確表態(tài)的幾位宗室老王,想到了后宮……那位看似與世無爭的皇后周熹?毒蝶堂似乎提過,皇后近來與小皇帝頗為親近……
墨北的眉頭鎖得更緊,他想到的是軍中某些可能與江南有牽連的勛貴,或是朝中那些一直想將他排擠出京城的保守派……甚至,會不會是眼前這位心思難測的首輔,用了什么手段蠱惑了皇帝?
圣旨已下,無可更改。
“臣……”墨北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聲音沉冷如鐵,“領旨謝恩?!?/p>
“臣……”顏酒也迅速收斂心神,紅瞳低垂,掩去所有情緒,“領旨謝恩?!?/p>
兩人退出乾清宮,一路無話。直至宮門外,即將分道揚鑣之際。
墨北忽然停下腳步,側(cè)頭看向顏酒,目光銳利如刀,仿佛想從她臉上看出些什么:“首輔大人,好手段?!?/p>
顏酒迎上他的目光,蒼白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無奈和困惑:“殿下何出此言?陛下此旨,著實出乎臣之預料。江南局勢復雜,你我同時離京,只怕……帝京從此多事矣?!彼@話半真半假,既撇清了自己,也點出了真正的風險。
墨北盯著她看了片刻,似乎想判斷她話中真假。最終,他冷哼一聲:“但愿如此。江南再見,首輔大人好自為之?!闭f罷,拂袖而去。
顏酒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臉上的無奈漸漸褪去,化為一片冰冷的沉思。
烏云,已徹底籠罩了帝京的天空。江南之行,已成定局。而這場突如其來的旨意背后,那只隱藏的推手,究竟是誰?目的又是什么?
她抬頭望了望陰沉的天空,紅瞳深處,閃過一絲極致的冷厲。
無論幕后是誰,這盤棋,她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