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風那句“做好最壞打算”，如同冰水澆頭，瞬間凍結了浣衣局內(nèi)殘存的最后一絲僥幸。絕望的死寂籠罩著每一個人，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張嬤嬤癱軟在地，連哭嚎的力氣都沒有了。吳嬤嬤和幾個老宮女面如死灰，眼神空洞。紅玉投井帶來的恐怖沖擊尚未散去，水源斷絕和疫情失控的雙重絕境，已將所有人逼到了懸崖邊緣。

沈清秋扶著診棚的門框，看著顧長風挺拔卻異常沉重的背影，心中翻涌著驚濤駭浪。上報內(nèi)務府和太醫(yī)院正堂……派兵增援……最壞打算……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她的心上。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浣衣局，這座深宮中的孤島，很可能將被徹底放棄，甚至……被抹去！而她們這些人，就是被放棄的犧牲品！

不！不能這樣！清荷還在外面！她不能死在這里！她還沒有找到父親和兄長！沈家的冤屈還沒有昭雪！

一股強烈的求生欲如同烈火般在她胸中燃燒起來！

顧長風沒有回頭，他強壓下心頭的沉重和憤怒，聲音恢復了慣有的冷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張嬤嬤，筆墨！立刻！”

張嬤嬤如夢初醒，連滾爬爬地沖進自己的屋子，取來了紙筆。她的手抖得厲害，墨汁濺得到處都是。

顧長風接過筆，沒有絲毫猶豫，伏在院中一張簡陋的木桌上，筆走龍蛇。他先寫了一份詳細的疫情報告，將紅玉投井、井水污染、多人發(fā)病、藥材短缺、水源斷絕的情況一一寫明，措辭冷靜而客觀，卻字字驚心。接著，他又寫了一份措辭更加急迫的求援文書，不僅請求調撥大量凈水、藥材、石灰等防疫物資，更明確提出了“懇請增派精干人手，協(xié)助隔離管控，以防疫情擴散”的要求，并在最后加上了那句令人心悸的“并請有司，預作最壞之考量”。

寫完，他吹干墨跡，將兩份文書仔細封好，蓋上了他隨身攜帶的太醫(yī)令印信。

“吳嬤嬤，取一根長竹竿來。”顧長風吩咐道。

很快，一根長長的竹竿被取來。顧長風將兩份文書牢牢綁在竹竿頂端，然后手持竹竿，大步走向浣衣局緊閉的院門。

院門外，是奉命看守的侍衛(wèi)。他們早已被院內(nèi)的混亂和焚燒尸體的惡臭驚動，此刻正緊張地握著腰刀，警惕地盯著院門。

顧長風深吸一口氣，隔著厚重的門板，朗聲道：“門外侍衛(wèi)聽令！本官乃太醫(yī)院太醫(yī)令顧長風！院內(nèi)疫情有變，十萬火急！現(xiàn)有緊急文書兩份，需即刻呈送內(nèi)務府總管及太醫(yī)院正堂！請接文書！”

門外傳來一陣騷動。顯然，顧長風的名頭和“疫情有變”、“十萬火急”的字眼讓侍衛(wèi)們感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

“顧……顧大人？”一個略顯猶豫的聲音傳來，“卑職奉命看守，不得開門，亦不得接觸院內(nèi)物品……您這文書……”

“無需開門！也無需接觸！”顧長風打斷他，聲音沉穩(wěn)有力，“本官將文書綁于竹竿之上，自門縫遞出！爾等只需取走，火速送達！若有延誤，疫病外泄，爾等擔待不起！”

門外沉默了片刻。顯然，侍衛(wèi)們在權衡利弊。最終，一個聲音道：“請大人將竹竿遞出！”

顧長風心中一松，立刻將綁著文書的竹竿，小心翼翼地通過門板下方一道狹窄的縫隙，緩緩遞了出去。他能感覺到竹竿被外面的人接住，然后文書被解下。

“文書已收到！卑職定當火速送達！”門外的侍衛(wèi)高聲回應。

“有勞！”顧長風收回竹竿，心中卻并未輕松多少。文書送出只是第一步，能否引起上面的重視，能否及時得到援助，都是未知數(shù)。而院內(nèi)，幾十條人命，正在倒計時！

他轉身，目光掃過院子里一張張絕望的臉龐，最后落在沈清秋身上。她依舊站在診棚門口，臉色蒼白，眼神卻異常明亮，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堅定。

“所有人聽著！”顧長風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文書已送出，援兵和物資或許很快會到！但在此之前，我們必須自救！想活命，就給我打起精神來！”

他迅速下達命令：

“吳嬤嬤！立刻帶人，收集院內(nèi)所有能盛水的容器！房檐下的雨水、晨起的露水，一滴都不要放過！同時，將院內(nèi)所有能找到的、未被污染的干凈水源（如之前儲存的少量雨水）集中管理，定量分配！”

“張嬤嬤！清點現(xiàn)有所有藥材、食物！按人頭重新分配，優(yōu)先保障病患和體弱者！”

“其余人等，立刻用生石灰水再次徹底清掃院子！尤其是水井周圍！任何角落都不能放過！清掃完畢后，所有人回到各自住處，減少走動，等待命令！”

顧長風的命令清晰而果斷，如同黑暗中亮起的燈塔，暫時驅散了部分恐慌。求生的本能驅使著宮女們行動起來。吳嬤嬤帶著人拿著盆盆罐罐去接屋檐滴水；張嬤嬤則開始清點那所剩無幾的糧食和藥材；其他人則忍著恐懼，開始潑灑生石灰水，刺鼻的氣味再次彌漫開來。

沈清秋默默地看著這一切，心中對顧長風的敬佩更深了一層。在如此絕境之下，他依然能穩(wěn)住局面，凝聚人心。她深吸一口氣，忍著身體的虛弱和腋下傷口的隱痛，轉身回到了診棚。她不能只是看著，她也要做些什么！

她走到顧長風的藥箱旁，小心地打開。里面只剩下薄薄一層藥材：幾根干枯的蒲公英，一小把連翹，幾片殘破的艾葉，還有最后兩粒珍貴的“清瘟解毒丹”。她仔細地將這些藥材分類放好，又找出搗藥罐和藥碾，開始默默地搗藥。即使藥材有限，她也要盡力為顧長風分擔一點壓力。

顧長風安排好外面的事務，走進診棚，看到沈清秋正專注地搗著藥，動作雖然緩慢，卻異常認真。昏黃的燈光下，她蒼白的側臉帶著一種沉靜的力量。他心頭微動，走上前，輕聲道：“你傷還沒好，別太勞累?！?/p>

沈清秋抬起頭，露出一抹虛弱的微笑：“奴婢沒事。能幫大人做點事，心里踏實些。”

顧長風看著她清澈眼眸中那份堅韌，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拿起她搗好的藥粉看了看，點點頭：“金銀花和連翹粉？很好，清熱解毒，可以給低熱的人沖服?！?/p>

他頓了頓，看著沈清秋，語氣帶著一絲鄭重：“小荷，接下來……恐怕需要你幫我更多?！?/p>

沈清秋立刻挺直了背脊：“大人請吩咐！”

“藥材短缺，尤其是針對重癥的猛藥幾乎耗盡?！鳖欓L風眉頭緊鎖，“我會繼續(xù)嘗試用現(xiàn)有藥材調配，但效果有限。我需要你幫我密切觀察所有出現(xiàn)癥狀的人，尤其是那兩個高熱不退的宮女。記錄她們體溫的變化、神志是否清醒、有無嘔吐腹瀉、身上有無新的紅疹或腫塊……任何細微的變化，都要及時告訴我！這關系到我們能否在有限的條件下，爭取到一線生機！”

“奴婢明白！”沈清秋用力點頭，眼神堅定，“奴婢一定仔細記錄，絕不敢有絲毫疏漏！”

“好?！鳖欓L風眼中閃過一絲贊許。他將一個簡陋的、用炭筆和廢紙裝訂成的小本子遞給沈清秋，“用這個記錄。還有，你自己也要注意休息，按時服藥換藥。你的身體，也是我們能否堅持下去的關鍵?！?/p>

“是，大人?！鄙蚯迩锝舆^本子，緊緊攥在手里，仿佛握住了某種使命。

接下來的時間，浣衣局在一種詭異而緊繃的平靜中度過。外面沒有任何消息傳來，仿佛那兩份石沉大海的文書從未存在過。院內(nèi)，食物和藥材的短缺如同懸在頭頂?shù)睦麆?。每日的飲水被嚴格定量分配，每人只有一小碗渾濁的雨水或露水，根本不足以解渴。食物更是少得可憐，窩頭被切成更小的塊，每個人只能分到一點點，勉強維持著生命。

顧長風日夜不休地守在診棚和藥房之間，用有限的藥材嘗試著各種配伍，盡力延緩著病患的病情。沈清秋則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她拖著尚未痊愈的身體，穿梭在幾間安置病患的廂房之間。她用手背感知體溫，仔細觀察病人的面色、眼神、呼吸，詢問她們的感覺，在本子上詳細記錄下每一個細節(jié)：春桃的體溫似乎降了半分，但嘔吐加重了；小菊的腋下出現(xiàn)了新的腫塊；那個老嬤嬤開始說胡話了……

她的記錄清晰而細致，為顧長風調整藥方提供了重要的依據(jù)。顧長風看著本子上娟秀工整的字跡和詳實的記錄，心中對她的欣賞和依賴與日俱增。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在絕境中展現(xiàn)出的堅韌、細心和聰慧，一次次地給他帶來驚喜。

然而，疫魔并未因他們的努力而收斂。第三天下午，那個病情最重的宮女，在顧長風竭盡全力的救治下，最終還是沒能挺過去，在痛苦的抽搐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氣。死亡的氣息，再次籠罩了浣衣局。

悲傷和絕望如同沉重的枷鎖，壓得人喘不過氣。沈清秋強忍著淚水，協(xié)助吳嬤嬤處理了遺體（依舊只能就地焚燒）?？粗翘S的火焰吞噬掉又一個生命，她的心如同被撕裂般疼痛。

就在眾人沉浸在悲痛中時，院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甲胄碰撞的鏗鏘聲！

所有人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是援兵到了？還是……執(zhí)行“最壞打算”的人來了？！

顧長風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院門前。沈清秋也緊張地跟在他身后。

“門外何人？！”顧長風沉聲問道。

“奉內(nèi)務府總管及太醫(yī)院正堂令！”一個洪亮而冰冷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浣衣局疫情失控，水源斷絕，為保宮闈安危，特令：即日起，封鎖升級！增派甲士看守！任何人不得出入！所有物資，由專人從指定通道送入！院內(nèi)人等，自求多福！若有異動，格殺勿論！”

冰冷的話語，如同宣判了死刑！

封鎖升級！增兵看守！自求多福！

文書送出去了，等來的不是援手，而是更徹底的拋棄和更嚴酷的封鎖！

絕望的哭嚎聲瞬間在院子里爆發(fā)開來！連張嬤嬤都癱在地上，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顧長風臉色鐵青，雙拳緊握，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他早料到上面可能會采取極端措施，卻沒想到如此冷酷決絕！這無異于將她們所有人徹底推入了死地！

沈清秋的心也沉入了冰窟。她看著顧長風緊繃的側臉，看著他眼中翻涌的憤怒和無力，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涌上心頭。難道……真的沒有希望了嗎？

就在這時，門外那個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

“顧太醫(yī)可在？正堂大人另有口諭，請顧太醫(yī)……單獨近前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