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肆清坐在理(1)班靠窗的老位置上,初冬稀薄的陽光穿過玻璃,在他攤開的物理練習冊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指尖的筆懸在紙頁上方,遲遲沒有落下。視野邊緣那些惱人的黑點,最近出現(xiàn)得少了,可一旦長時間專注,它們依舊會像壞掉的屏幕噪點,悄然浮現(xiàn)、擴散。
后腰移植腎的位置傳來一陣熟悉的、隱隱的酸脹,像有人在那里埋了一小塊吸飽了水的海綿,沉甸甸地墜著。
他輕輕吸了口氣,壓下那點不適和隨之而來的細微煩躁。指節(jié)因為用力握筆而微微泛白。
“給?!币黄繑Q開了瓶蓋的溫水遞到他手邊,瓶身還帶著溫熱的觸感。唐林落不知何時已經(jīng)坐回了旁邊,手里也拿著筆,目光卻落在沈肆清蒼白的側臉上。
沈肆清沒說話,接過水喝了一小口。溫熱的水流滑過喉嚨,似乎稍稍熨帖了身體深處那點不適。他重新看向那道關于粒子加速器的復雜推導題,筆尖在草稿紙上緩慢移動,寫下第一個受力分析公式。
“勻速圓周運動,向心力由洛倫茲力提供?!碧屏致涞穆曇艉艿?,幾乎只是氣音,只有沈肆清能聽清。他的筆尖在自己的草稿紙上點了一下,恰好是沈肆清卡殼的地方。
沈肆清抿了抿唇,筆下的推導終于接續(xù)下去。唐林落不再看他,低頭專注于自己的試卷,只是每隔一會兒,他擱在桌下的左手就會伸過來,極其自然地覆上沈肆清放在腿上的右手。
他的手心干燥溫熱,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力度,只是輕輕握一下,傳遞一點無聲的確認,又很快松開,仿佛只是一個無意識的習慣動作。
窗外的寒風卷起枯葉,敲打著玻璃。教室里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暖氣片低沉的嗡鳴。沈肆清后腰的酸脹感,在那片干燥的溫熱短暫覆蓋后,似乎真的被驅散了一點點。
元旦前的最后一次月考成績單貼在公告欄,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吸走了所有課間流動的空氣。高三理(1)班的學生們蜂擁在那里,踮著腳尖,伸長脖子,尋找著決定命運的排名數(shù)字。
沈肆清站在人群外圍,沒有擠進去。他的目光平靜地掠過攢動的人頭,落在前排一個正奮力往里擠的女生身上——那是班長,成績一向穩(wěn)定在中上游。很快,她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失望和難以置信的茫然,擠出人群,肩膀垮了下來。
唐林落從人群里退出來,手里捏著一張從公告欄邊角撕下來的小紙條,上面是他自己潦草抄寫的幾個關鍵數(shù)字。他徑直走到沈肆清身邊,把紙條塞進他手里。
“還行。”他只說了兩個字,聲音平淡無波。
沈肆清展開紙條。上面只有兩行:
林落:第3名
肆清:第17名
目光在“第17名”上停留了幾秒。胃里沒有翻攪,后腰也沒有突然的刺痛。只有一種很淡的、塵埃落定般的平靜。休學一年,拖著這樣一副身體回來,十七名。他知道唐林落那個“還行”的分量。
沒有掉出前二十,沒有被曾經(jīng)仰望他的對手們徹底踩在腳下,這已經(jīng)是他用盡每一分力氣,在疼痛、眩暈和藥物的干擾下,一點點從時間縫隙里摳出來的結果。
“嗯?!鄙蛩燎鍛艘宦暎瑢⒓垪l折好,放進校服口袋。指尖觸碰到口袋里那個光滑冰涼的小藥瓶,他頓了頓,把它往深處推了推。
“下次,”唐林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點不容置疑的意味,“前十?!?/p>
沈肆清側過頭看他。唐林落的目光越過喧鬧的人群,落在窗外光禿禿的梧桐樹枝上,下頜線繃得有些緊。沈肆清忽然很輕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轉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
“喲,看誰呢!這不是咱們的‘重點保護對象’嘛!”一個刻意拔高的、帶著輕佻笑意的聲音插了進來。
王銳抱著籃球,不知何時站在了旁邊,臉上掛著那種沈肆清熟悉又厭惡的、混合著輕蔑和審視的笑容。他的視線在沈肆清身上掃了一圈,最后落在他略顯蒼白的臉上,夸張地挑挑眉:“嘖嘖,第17名?沈大學霸,休了個長假回來,這成績……有點拉胯啊?是不是身體還沒‘養(yǎng)好’啊?要不要哥幾個再‘重點保護’你一下?”他故意把“養(yǎng)好”和“重點保護”咬得很重,引來周圍幾個男生的低笑。
一股熟悉的、冰冷的煩躁感瞬間從胃底升騰起來,后腰的酸脹感似乎也加重了。沈肆清的手指在口袋里蜷縮了一下,握緊了那個小小的藥瓶。
他垂下眼,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緒。爭辯?毫無意義。王銳這種人,只會在你的痛處反復踩踏,以此為樂。
就在那股冰冷的煩躁即將淹沒他時,一只溫熱的手掌穩(wěn)穩(wěn)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力道不重,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支撐感,瞬間驅散了那點寒意。
唐林落甚至沒有看王銳一眼。他像是根本沒聽到那番挑釁,目光依舊落在窗外,只是那只手穩(wěn)穩(wěn)地按著沈肆清的肩膀,然后,用一種極其自然、不容抗拒的力道,攬著他,轉身就走。動作流暢,帶著一種近乎漠然的強大氣場。
“走了?!碧屏致涞穆曇艉芷届o,是對沈肆清說的,卻清晰地響在安靜的走廊上,帶著一種無形的威懾力。
王銳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剩下的話卡在喉嚨里。他看著唐林落攬著沈肆清的肩膀,兩人并肩離開的背影。唐林落的背脊挺得筆直,像一堵沉默的墻,將沈肆清完全護在了他的領域之內。而沈肆清,順從地被他帶著,微微低著頭,腳步甚至比平時更穩(wěn)了一些。
周圍那些低笑聲也戛然而止。空氣里只剩下唐林落那句平淡卻擲地有聲的“走了”,和兩人漸漸遠去的腳步聲。
王銳抱著籃球站在那里,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剛才那點得意的挑釁像被戳破的氣球,只剩下難堪和一絲被徹底無視的惱怒。他張了張嘴,終究沒敢再發(fā)出任何聲音。
凜冬的寒風像裹著冰碴的刀子,刮過空曠的操場。體育課,男生一千米測試的最后一組正在跑道上掙扎。沈肆清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坐在操場邊的長椅上,膝蓋上攤著一本物理筆記。他原本可以拿著醫(yī)院證明待在溫暖的教室,但他還是來了。
冷風吹得他臉頰發(fā)麻,鼻尖通紅。他下意識地蜷了蜷身體,將羽絨服的拉鏈又往上提了提,一直拉到下巴。后腰的位置在低溫下似乎格外敏感,那點熟悉的酸脹感變得清晰起來,提醒著他身體里那個不屬于自己的器官的存在。
“砰!”發(fā)令槍的余音在寒風中散開。
跑道上的身影如離弦之箭沖出。唐林落在第一道,黑色的運動服在冬日灰白的背景下異常醒目。他的起跑迅猛有力,步幅大而穩(wěn)定,像一頭鎖定目標的獵豹,很快就甩開了其他人一個身位。寒風似乎對他毫無影響,他的動作舒展流暢,帶著一種野性的力量感。
沈肆清的目光緊緊追隨著那個黑色的身影。他放下手中的筆記本,雙手插在羽絨服口袋里,指尖隔著布料無意識地摩挲著里面那個小小的藥瓶。看著唐林落矯健的身影,看著他每一次蹬地時腿部繃緊的肌肉線條,看著他被風吹亂的黑色短發(fā),沈肆清心里涌上一股復雜的感覺。是羨慕嗎?有一點。是驕傲嗎?更強烈一些。但更多的,是一種沉甸甸的、冰冷的落差感,像一塊巨石壓在胸口,讓他呼吸都有些發(fā)窒。
他曾經(jīng)也可以這樣奔跑,像風一樣。
胃部熟悉的沉墜感又來了,比剛才更清晰。他微微蹙起眉,手指在口袋里更用力地握緊了藥瓶,冰涼的瓶身硌著掌心。后腰的酸脹也似乎在加深,提醒著他身體脆弱的邊界。
唐林落第一個沖過了終點線,速度沒有絲毫減緩,又往前沖了一段才停下。他撐著膝蓋,大口地喘著氣,白色的霧氣在寒冷的空氣中一團團散開。他直起身,抹了把臉上的汗,目光越過操場,精準地投向長椅這邊。
沈肆清對上他的視線。隔著半個操場的距離,寒風呼嘯,但沈肆清似乎能清晰地看到唐林落額角滑落的汗珠,看到他因為劇烈運動而泛紅的臉頰,看到他胸膛起伏的頻率。
唐林落沒有立刻走過來。他站在終點線附近,一邊平復著呼吸,一邊和體育老師說了幾句什么。體育老師點點頭,在本子上記錄著。
沈肆清收回目光,重新拿起膝蓋上的筆記。紙頁被風吹得嘩啦作響。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那些復雜的公式上,試圖驅散身體的不適和心底那點冰冷的情緒。
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運動后的熱氣,唐林落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長椅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呻吟。他身上蒸騰著熱氣,汗水的味道混合著少年人特有的氣息撲面而來,瞬間驅散了沈肆清周圍的一部分寒意。
唐林落沒說話,只是很自然地伸出手,將他羽絨服敞開的領口又往里攏了攏,指尖不經(jīng)意地擦過他冰涼的下頜。然后,他拿起沈肆清放在旁邊的保溫杯——那是沈肆清自己的杯子,里面裝著溫水——擰開蓋子,遞到他嘴邊。
“喝點?!碧屏致涞穆曇魩е\動后的微喘,卻異常清晰。
沈肆清順從地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溫水。溫熱的水流滑過喉嚨,落入胃中,那股沉甸甸的墜脹感似乎真的被熨帖下去一些。他呼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在眼前氤氳開。
唐林落拿回杯子,自己也灌了幾大口。他放下杯子,側過頭看著沈肆清:“還冷嗎?”
沈肆清搖搖頭。他看著唐林落近在咫尺的臉,運動后的紅暈尚未褪盡,額發(fā)被汗水濡濕貼在皮膚上,眼神卻亮得驚人,像寒夜里淬火的星辰。那股冰冷的落差感,在唐林落身上蒸騰的熱氣和明亮的目光中,似乎悄然融化了。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因為寒冷和虛弱而微微蜷縮的手指上,然后又抬起,落在唐林落隨意搭在長椅上、指節(jié)分明、充滿力量感的手上。
“下次,”沈肆清的聲音很輕,被風吹得有些散,但唐林落聽清了,“我也跑?!?/p>
唐林落看著他,沒有笑,也沒有說任何“等你好了再說”之類的話。他只是很認真地點了點頭,那只搭在長椅上的手,自然地伸過來,覆在沈肆清冰冷的手背上,用自己滾燙的掌心包裹住那點微涼的指尖。
“嗯?!碧屏致鋺艘宦?,像是一個鄭重的承諾。
寒風依舊凜冽,但長椅這一方小小的天地,似乎被隔絕開來,只剩下兩人交握的手掌傳遞的溫熱,和一種無聲的、堅定的力量。操場上其他同學奔跑的身影、喧鬧的聲音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沈肆清后腰的酸脹感依舊存在,但似乎不再那么難以忍受了。
他看著遠方灰蒙蒙的天空,心里某個角落,仿佛有細小的冰層在悄然碎裂。
感謝這個冬季有你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