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些腌臜事,沒什么好問的?!睍x越滿口回絕,眼神一直都鎖在了棋盤上。
“何必如此決絕呢?有酒么,我們邊喝邊談吧。”淮言笑道。
“酒窖里有,我去拿!”程九逮著了機會,匆忙地就離開了,他總覺著氣氛不對,多留一會兒恐怕會被拽著訓(xùn)話。
晉越又落下了一子,依舊沒有正眼看淮言,道:“我已經(jīng)戒了,你恐怕要自己喝了。”
“戒了?聽聞前輩您嗜酒如命,怎就戒了?”淮言有些詫異地問,視線落在了晉越落子的手上。
“那還得感謝你送來的酒咯?!睍x越哼笑兩聲。
“哦……聽聞前輩您年輕時與蕪家家主有些交情,正巧我父親在酒窖里存了一些蕪家的酒釀,一時取巧,投其所好罷了?!痹捯魟偮?,晉越的手忽然就頓住了。
“你是說,那些酒就是老蕪釀的?”那眼神里的猜忌不加掩飾。
“不敢確認(rèn),不過確實是蕪家所出?!?/p>
晉越神色不著痕跡地恢復(fù)如常,又似什么都沒發(fā)生般開口詢問:“我記得,當(dāng)年結(jié)案時是由你父親接手的吧,關(guān)于這件事,難道不是找他問更為穩(wěn)妥嗎?”
“你為什么覺得找我會有用?”
“晚輩只是為了驗證一些猜想。”
話音剛落,程九提著酒回來了,拿起酒杯就往里倒酒。
似是意識到了氣氛的僵硬,他還笑嘻嘻地沒話找話:“正巧您來了,師父偏說不喝了,我又不會喝酒,放著也是放著,還不如取出來您嘗嘗?!?/p>
淮言接過酒杯,卻不急著喝。
“你想驗證什么?”晉越饒有興趣地看著他,似是故意要打趣他般,看起來并不把他說的話當(dāng)回事。
“蕪家滅門,是否與遺情散相關(guān)?!?/p>
晉越要拿棋子的手一頓,遂抬頭,這還是淮言進門以來,他第一次這么正式且嚴(yán)肅地看著淮言。
“喲呵,你這是要和你老子作對的節(jié)奏?。俊睍x越挑眉,語里不難琢磨出嘲弄的意味。
“您作為杰出一代的御史大夫,放著好好的功名利祿不要,毅然決然地去職為民,傳聞中說您是因為未告破遺情散而郁憤不解,可我還從意外中得知,您在請辭前去了一趟蕪家?!?/p>
“你怎么會知道這些事情?”
“年初我與舊任御史大夫一同前往柳川查案,偶然從花柳街里查到了舊任御史大夫勾結(jié)外界的密報,以及,您在就任御史大夫時留下的一封書信,但可惜了,那封信不知是什么原因,被藏在了一個青女的屋中書架上。并未寄出?!?/p>
晉越咽了咽口水,回想起當(dāng)初,不禁自嘲冷笑。
“確有一封書信未能寄出,想必信中內(nèi)容你已經(jīng)看過了?!?/p>
“是啊,還真是一段佳話呢……”
“程九,你去忙些其他事吧,我要和淮將軍單獨談?wù)劇!?/p>
程九聞言,也不敢忤逆,轉(zhuǎn)身便離開了。
“怎么,你是來對我指手畫腳的?我可記著你月前才與一個男子成親啊?!睍x越冷冷笑著。
“自然不敢?!?/p>
晉越冷哼一聲,這事就算過去了:“我在柳川調(diào)查遺情散時屢屢遭到追殺,險些可就回不來了,那日誤闖花樓,也就將信件隨手藏了起來,不想,過去這么多年了,居然被你找到了。”
“我在柳川查到的東西……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那些線索指向的全都是淮崇訣?!睍x越把玩著手里的棋子,語氣更是沉重,“藍星草……其實我早就查到了?!?/p>
“那本來是長在柳川的一種香草,但因其奇特于男子可聞女子不聞,所以起初只有青女用來攬客,也是那日,我逃入花樓,里面的氣味讓我頭腦發(fā)昏,幾乎暈厥,身體也越發(fā)地不受控制,而我當(dāng)時腦海里就只有他,最后怎么出去的,我也忘了。”
淮言思忖了一會兒,頗不著調(diào)地道:“你是單相思啊?蕪家主都有一個女兒了?!?/p>
“你個小屁孩知道什么,那姑娘是老蕪路邊撿的,撿著那娃兒時我和他也不過二十來歲,正年輕呢?!?/p>
“哦,您繼續(xù)?!?/p>
晉越白了他一眼,繼續(xù)道:“后來我涉險進了太尉府,但可惜,那夜我什么也沒查到?!?/p>
“不久,南城傳來消息,我再回去時,蕪家已經(jīng)家破人亡,不見一人,徒有滿地鮮血,老蕪,也死了?!?/p>
說到這,他的眼睛似蒙了一層霧氣,轉(zhuǎn)瞬即逝。
“至于后面嘛……我確實不曾與任何人說過,我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年末,我不信邪,再次前往調(diào)查了南城的淮府……不巧,真讓我找出了點東西,你或許會有點印象,就在那片竹林對面的一間宅院里,那間屋子里,住著一個女人。”
淮言不自覺地蹙起了眉,他對那個女人印象不深,只知道她是一個早逝的偏房夫人,淮策滿的生母。
“你那時約莫也六歲多了吧,興許對那個女人有些印象,她是你父親后來擇娶的一個妾室?!?/p>
淮言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和那個女人甚至說不上見過面,連交談的可能都是微乎其微,恐怕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過,而那間屋子,淮崇訣從不讓他靠近。
“那位夫人衣衫不整地被人用布條捆綁在了床沿,她還大著肚子呢,想來已是足月份了,神智已然混亂不清,見我闖了進來,也只是沖我淡淡的笑著,身上有許多處毆打、捆綁的痕跡,還有……一些凌辱后留下的紅痕,她顯然不像是自愿的,而那間屋子里,到處都彌漫著藍星草的味道,而地上,到處都是細(xì)沙般花白的晶末?!?/p>
淮言呼吸一滯,忽然覺得喉嚨燒得厲害,他下意識拿起了桌邊的酒杯就要往嘴里送。
“我本想帶她走,可她卻不愿走,只知道抱著床沿低聲啜泣,哦對,她當(dāng)時還一直在反復(fù)呢喃著一句話。”
“阿笙,娘回不去了?!?/p>
話音剛落,甜酒灌入口腔,味蕾與這句話翻涌著吞并,一切思緒一瞬清空,大腦里只剩下這一句話,反反復(fù)復(fù)地重復(fù),描寫,最終又是一片空白,無數(shù)片段與記憶的回環(huán),最后都定格在了那張臉上。
這酒水,和花酒賦的酒,當(dāng)真是別無二致,其中緣由,淮言不敢去確認(rèn)。
“后來……我聽見有人來了,便匆匆跑了。”
“聽說,那位夫人還為你父親生了一個兒子,好像是叫……淮什么策?”
“淮策滿?!?/p>
淮言幾乎是顫抖著說出了這個名字,脊椎骨發(fā)寒,當(dāng)腦海里的那張臉與淮策滿的臉有著些許相似,他的慌亂更是溢于言表。
——[你又怎么能完全擔(dān)保當(dāng)初的案件就落了實?你又要如何證明,蕪家就沒有冤屈?]
“你怎么了?”晉越在他眼前揮了揮手,見他回神,也就松了一口氣,“不信吶?我知道這些事情你很難相信,你不是好奇我怎么把官辭了嗎?”
“您說……”淮言的聲音沙啞,面色蒼白。
“也沒什么,不過是在路邊撿了個孩子,朝堂亂作一鍋粥,這樣的朝廷,就算替老蕪申冤,又有幾人會信呢,申冤之后,這個朝堂又能活個幾年呢,老蕪不會怨我的,索性,我也就不管了?!?/p>
眼尾無意掃過淮言的神情,不禁有些感慨這孩子的感性。
“看你那樣子,你很在意那個夫人嗎?”晉越無奈地笑笑,要說起那個人,他其實也是莫名地感傷,“我也覺著她可惜,多么漂亮的人吶,還真是平生僅見。”
“說句不相干的,其實我當(dāng)時在想,若是老蕪撿的那個女娃娃還活著,應(yīng)該也是個漂亮胚子,畢竟他總說自己姑娘長得多么漂亮,可惜了,我從未得空去見上一面她就已經(jīng)出嫁了。”
“不過啊,她嫁得好,還是當(dāng)今的太傅呢?!?/p>
笑著笑著,忽然眼里閃過淚光,語氣里也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
“唉,可惜了……”
“您認(rèn)為她沒有從那日活下來么……”不知為何,晉越從淮言這句話里聽出了些許沉寂。
“那年源家對外宣稱喪妻,我想的確如此。”晉越嘆息著,將棋盤上的棋子一一收進了棋盒里。
“我還沒見過她的孩子們,不過我想,也沒什么必要了?!?/p>
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臉上的皺紋都擠到一處去,沖淮言笑道:“這么說來,你好像娶了那個男孩子?!?/p>
“年輕人,還真是我行我素啊,你是真不知道別人怎么看你們還是故意為之?”
“抱歉,我還有事失陪了?!被囱院鋈粡囊巫由险酒穑坏葧x越再說什么,他頭也不回地就往門口走去。
晉越還納悶?zāi)?,說兩句就不高興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是經(jīng)不住打擊。
本來還想留他下來下盤棋呢。
——
春夏季當(dāng)真是個雨水頻繁的季節(jié),消停了沒幾天,雨水再臨人間,胡亂的拍打地面、屋檐,直到人們因心生麻木而將它們的吵鬧忽視。
“淮將軍,恕老奴多管閑事了,雖然持玉佩者如家主親臨,但,我同樣不允許別人違背少主的意愿,他說了不見您,就是不見您?!本钙艧o奈地?fù)u了搖頭,固執(zhí)地?fù)踉诹碎T前。
“有件事我必須要找他問清楚!”淮言說話有些急,難免沒收住怒氣,倒是給靖婆嚇得一愣。
“將軍,有什么事情您問我就好,就別打擾少主了?!本钙哦硕ㄐ纳瘢琅f沖他搖了搖頭,語重心長地說道。
淮言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深吸了一口氣,問道:“阿笙的母親是什么時候過世的?”
靖婆沒想到他會這么問,還有些迷糊,但還是答道:“源小姐出生后便辭世了,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也記不大清了?!?/p>
“關(guān)于她,你知道多少?”
“我……”靖婆張了張嘴,又抿緊了唇,看樣子不是什么都不知道,而是在糾結(jié)要不要說。
“我現(xiàn)在的要求就是,告訴我關(guān)于他母親的事情?!?/p>
“這……好吧?!本钙艧o奈,正準(zhǔn)備妥協(xié)。
被靖婆擋在身后的屋內(nèi)倏地傳來了聲音,打斷了靖婆要說的話,那憔悴的聲音里夾雜著幾聲轟烈的雨點,雨,下得更大了。
“讓他進來吧?!?/p>
聞言,靖婆沒有猶豫,讓開了路。
偏偏這個時候,淮言卻僵住了。
他,該不該推開這扇門,又該如何去面對一切。
手心開始冒冷汗,不可否認(rèn)的是,他不敢面對真相。
最終,他一咬牙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屋內(nèi)陳設(shè)依舊,此刻卻覺得有些陌生,窗戶緊閉,一切都悶在了這個沉悶的雨季,靖婆關(guān)上了門,整間屋子瞬間籠罩在了昏暗里,氣氛也越發(fā)的壓抑。
源寧笙就坐在窗邊的桌案前,對著眼前的棋局出神。
而棋盤一側(cè)放著的,是那一枚曇花玉。
“你既然都進來了,還傻站著做什么?”源寧笙聲音淡淡,隨著雨夜而裹上了幾分寒意。
聞言,淮言不知怎的就覺著喉間干澀發(fā)癢,最終他還是走到了源寧笙的身側(cè),面色凝重,視線不自覺地落在了那枚玉佩上。
“你這么急著打聽我的母親,怎么,將軍這是又知道什么了?”源寧笙漫不經(jīng)心地瞥了一眼淮言,源寧笙的眼睛里瞧不出情緒,在這昏暗不見光的屋子里,雷閃轟鳴帶來的閃光透過薄窗映在他的臉側(cè),更是給那雙眼睛平添了幾分涼薄。
這一刻,淮言承認(rèn)他是慌了神。
僅僅只是因為那一瞬間,他仿佛看見了淮策滿。
這一刻,他便知道,他的猜測都是真的。
源寧笙很白,今日更是呈現(xiàn)出了病態(tài),不知是什么緣故,他臉色不好,眼下也有淺青,怕是沒有休息好。
這樣的狀態(tài),讓淮言察覺到了一絲恐懼。
就與當(dāng)初,他在淮府看著源寧笙提著劍時那般,莫名地恐懼,愧疚,以及那些難以言說的,心疼。
他忽然能明白。
為什么源寧笙不惜用遺情散逼迫自己,也要布下這場局了。
他不得不承認(rèn),這很有用。
他認(rèn)輸。
淮言一言不發(fā),就在源寧笙想再度開口之際,淮言俯下身,摟住了他。
不知為何,今次的這個擁抱,格外地硌手。
源寧笙沒有掙扎,甚至一句話也沒說,連胸膛的起伏都是平緩的。
他沒有什么力氣再和淮言爭這些了。
這場局,還真是兩敗俱傷,一損俱損。
即使他知道,他離贏下棋局,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
雨聲聒噪,攜著人們說不出口的話語,埋葬在了泥土之下,根深蒂固,生根發(fā)芽。
“對不起……對不起……”他說了很多遍,也不知是第幾遍,每一遍都被埋在了雨里。
聯(lián)想著淮言剛剛問過的話,源寧笙不難明白淮言所說的對不起指的是什么。
可現(xiàn)在,他不知道為何自己還能笑出來:“不夠啊?!?/p>
“你讓我補償你好不好?”淮言的聲音纏上了哽咽,抱著他的手也開始發(fā)顫。
“不好?!?/p>
“淮言,我應(yīng)該告訴過你了?!?/p>
“我討厭你?!?/p>
雷鳴乍驚,雨聲殘響。
交疊的心臟隨之蹦跳,熱烈、慌張。
“哎!公子,你不能這么闖進來,公子!”門外忽然傳來靖婆慌忙的阻攔聲。
“淮言!你果然在這兒,快跟我……”瑾元軒破開門,看到眼前的景象,忽然僵在了原地。
反應(yīng)過來后,又僵硬地轉(zhuǎn)過身回避。
他該怎么稱呼眼前這位來著?
表弟媳?
好奇怪啊……
“源公子,抱歉、抱歉,我真不是故意要打擾你們夫……夫二人,只是陛下傳召要見淮言,我也是奉命行事……還請源公子見諒?!?/p>
瑾元軒磕磕巴巴地說明了來意,壓抑下回頭的沖動,靜靜地等著里面人的回應(yīng)。
淮言煩躁地深吸了一口氣,松開了擁抱,溫柔又鄭重其事地說道:
“等我回來?!?/p>
“我一定娶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