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兩千五百多個日夜，就在這些細碎的光影、呼吸和溫度中悄然流走。生活這條河，在經(jīng)歷了最初的湍急與澎湃后，逐漸變得平緩，甚至……有些過于平穩(wěn)了，平穩(wěn)得近乎凝滯，磨平了那些曾經(jīng)硌得人生疼也讓人鮮活的棱角與激情，只剩下細水長流的溫婉與寧靜。

寧然或許是最早察覺到那絲平淡下暗自涌動的潛流的人。他的感官向來更為纖細敏感。他開始注意到，宋安下班后越來越多地陷在沙發(fā)里，手指飛快地劃著手機屏幕，屏幕上反射的光在他眼底明明滅滅，卻再也映不出那曾經(jīng)迫不及待分享一天見聞的渴望。

“今天公司怎么樣？”寧然端著切好的水果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 “就那樣，老樣子?！彼伟惭劬]離開屏幕，手指不?；瑒樱皻G你看這個視頻真逗……” 寧然望著他側(cè)臉，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把水果碗推近一些。

他精心準(zhǔn)備了周末去看新上映電影的票，那是宋安最喜歡的科幻系列。他興沖沖地提議時，卻只得到對方眉宇間一閃而過的敷衍。 “這周末？好像約了老王他們打球……再說吧，有點累，不想動，在家歇歇也行?！彼伟泊蛄藗€哈欠，注意力又回到了手機游戲上。 寧然捏著電影票，指尖微微用力，最終只是輕聲說：“好，那你好好休息。”

一種細微卻持續(xù)的不安，像帶刺的藤蔓悄悄纏繞上他的心臟。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沉默地、更加努力地將自己投入工作和打理這個家之中，仿佛這是一種無聲的抵抗。他記得每一個紀(jì)念日，提前許久就開始悄悄準(zhǔn)備小禮物——一條適合宋安新襯衫的領(lǐng)帶，一款他提過一次的游戲皮膚——或者精心預(yù)定一家需要提前預(yù)約的餐廳，試圖用這些精心設(shè)置的儀式感來打撈那正在無聲下沉的溫度與期待。

他做的飯菜總是精準(zhǔn)地避開宋安不愛的香菜和芹菜，餐桌上永遠雷打不動地有一道對方最愛吃的紅燒肉或油燜大蝦。 “怎么又是紅燒肉？”某天，宋安看著餐桌，微微蹙了下眉。 寧然正在盛飯的手頓了一下，輕聲解釋：“你上次說……想吃?！?“是嗎？隨口一說罷了?！彼伟材闷鹂曜?，夾了一筷子，評論道，“味道好像也有點淡了?！?/p>

陽臺上晾曬好的衣服，宋安常穿的那幾件襯衫和T恤，總是被掛在衣柜最順手、最不容易產(chǎn)生褶皺的位置，甚至連每顆紐扣都被仔細檢查過是否牢固。然而這些細心的打理，似乎再也換不來一句像最初的“你真賢惠”那樣的玩笑夸獎。

而宋安，似乎早已徹底習(xí)慣了這種無微不至的妥帖與安穩(wěn)，習(xí)慣得近乎麻木。他將寧然的付出視為房間里一件理所當(dāng)然存在的家具，舒適，方便，卻也因此不再引人注目，甚至不再被“看見”?；丶页燥堉饾u從一天工作中最期待的放松和慰藉，變成了有時甚至覺得缺乏新意、略顯乏味的日常程序。

他開始更頻繁地接受同事、朋友的聚會邀請，在酒杯碰撞的清脆聲、喧鬧的笑話和最新的八卦中尋找某種短暫的刺激和放松，以及某種被需要、被圍繞的認同感。

旁人打趣地問起：“安哥，家里那位不催你啊？”他會仰頭灌下半杯啤酒，嘆口氣，用一種混合著些許被管束的無奈和早已習(xí)以為常的倦怠口吻抱怨：“他啊，挺好的，就是越來越?jīng)]意思了，過日子嘛，按部就班，就像喝白開水，溫吞吞的，解渴，但……嘖，沒味兒?！?/p>

他說這話時，語氣輕飄，帶著酒后的肆意和不過腦子的隨意，仿佛只是在評價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日常物品。包廂里煙霧繚繞，笑聲嘈雜，沒人注意到虛掩的包廂門外，一個剛剛停穩(wěn)腳步的身影。

寧然是來接他的。宋安晚上發(fā)消息說喝了酒，讓他來開車。寧然結(jié)束了手頭的工作，匆匆趕來，甚至沒來得及換下身上那件被洗衣機洗得有些舊了的居家毛衣。他找到包廂，手剛搭上門把手，那句略帶抱怨語調(diào)的“溫吞白開水”，就清晰地穿過門縫，砸進了他的耳朵里。

世界的聲音仿佛被按了暫停鍵，只剩下那句“溫吞水”在耳邊不斷回響。搭在門把上的手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縮了回來，指尖微微發(fā)涼。他站在原地，隔著那條窄窄的門縫，能看到宋安側(cè)對著門口，正笑著和旁邊的人碰杯，臉上是那種他在家里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的、松弛又飛揚的神采。

寧然垂下眼睫，看著自己腳上這雙因為出門急隨手拿的，和毛衣并不太搭的舊鞋，還有毛衣袖口處一個不起眼的小線球。他忽然覺得，自己確實像一杯被放置太久、失了氣泡、連溫度都變得不尷不尬的溫吞水，出現(xiàn)在這個觥籌交錯、熱氣騰騰的場合里，是那樣的不合時宜和索然無味。

里面的人還在笑鬧，似乎有人又起了新的一輪酒。寧然沉默地站在門外昏暗的走廊光線下，像一尊被定格的雕像。他沒有推門進去，只是慢慢地轉(zhuǎn)過身，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從口袋里掏出手機，默默地給宋安發(fā)了條信息：「我到了，在門口，你結(jié)束了出來就好。」

發(fā)完信息，他將手機屏幕按滅，握在微涼的掌心里，抬頭望著走廊天花板上那盞同樣顯得有些昏黃無力的燈，安靜地等著。里面宋安的笑聲隱約傳出來，刺耳又遙遠。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那杯被評價為“溫吞”的水，仿佛在這一刻，悄然涼透，再也泛不起一絲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