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時，沈卿崢只帶一名衙役，再臨漕運碼頭，晨霧如紗，貨船靜伏水面，像一條剛被拖上岸的巨鯨。

他俯身甲板，指尖掠過暗褐色血斑——血跡被日頭曬得發(fā)硬，微微隆起，撬開那塊凸起的木板，一本油布包著的登船錄赫然入目，紙頁潮皺，墨跡卻倔強(qiáng)清晰：

前四頁，一行行皆是那四名私兵的姓名與所取貨物，筆跡工整，顯是有人專責(zé)記錄，第五頁起，突兀添進(jìn)“殷大”二字，卻空空無貨——像一條被強(qiáng)行塞進(jìn)隊列的影子。殷大是在四人離港第五日才被發(fā)現(xiàn)的，沈卿崢垂首推斷，隨后便被控制。

再翻三頁，記錄戛然而止——第八日，墨跡忽斷，像被人一刀斬斷喉嚨，顯然，那一日殷大驟起發(fā)難，四劍封喉，尸身塞入貨箱，船成浮棺，而記錄本，應(yīng)是四人中負(fù)責(zé)文書者臨死前藏起，惟求日后昭雪。

然而——沈卿崢眉心緊蹙：貨箱底部那圈化盡的冰塊，分明故意讓血跡滲出，引船夫生疑。

這一切看似是殷大為求自保而動手反殺，可船底那四具焦尸，真能牢牢釘死殷大嗎？抑或——血味、航線、冰塊，只是幕后之人信手布下的障眼法？殷大，不過被推上臺前的替罪羊，至于他知不知情，如今也是未知。

顯然，背后之人只求案子止步于殷大，像私鑄銅錢一樣，丟棄棋子，斷了線索，從此無從追查。

沈卿崢手撐下頜，指背抵唇，思緒落在船底那四具焦尸上：焦皮卷縮，骨縫開裂，與福府當(dāng)年大火如出一轍，若說只是尋常走水，何必再將四具焦尸倒掛于船底？能把焦尸運來、又敢掛于船底的，無非三方：其一，當(dāng)年縱火之人；其二，宋國公開府；其三，福府幸存之人。

第三種看似離奇，卻動機(jī)最烈：一艘貨船，私兵尸骨未寒，船底再倒懸四具焦尸，分明借尸喊冤——福府大火應(yīng)與立青營脫不了干系，立、青合寫，恰是一個“靖”字，靖王！

可靖王自先帝朝起便遠(yuǎn)避奪嫡，面上謙恭，對今上更是執(zhí)禮甚謹(jǐn)，若這一切，只是他繡在面具上的“安分”？

若連靖王都卷入漩渦，陛下的疑心自不會淺，沈卿崢皺眉——皇室內(nèi)斗，向來不是大理寺能踩的深水。

福府舊人借大理寺這把刀，已把立青營挑到光天化日，下一步，自是趁亂收回福源碼頭，他吩咐衙役先回寺調(diào)人封鎖碼頭，自己則單騎先行。

腦海里，宋國公開府那巍然身影一閃而逝：福府殘孤若想對抗立青營，必須尋一尊護(hù)身神——曾與福壽南刎頸的宋國公，正是最好的盟友。

……

同一刻，唐嶼白率十余名衙役乘平底快船，沿航線圖溯流西下，日頭偏西，艙里鼾聲四起，他獨自走到船尾，問那搖槳老叟：“阿叔，為何碼頭船家都不肯直放西林郊？”

老叟沒回頭，槳葉吱呀，像在嚼一段舊故事：“不是不能，是不敢?！?/p>

“不敢？”

“前段河道水鬼作票，年年翻船，要去西林郊，只能坐船半程，剩一半改走山路，繞開那片吃人水?！?/p>

唐嶼白瞇眼盯著船夫：“水鬼？我長這么大，還沒見識過水鬼長什么模樣?！?/p>

船夫面色如常，槳葉卻悄悄緊了一分：“自然是渾身纏水草，眼眶泛白，鋸齒獠牙，脖頸、手背上爬滿黑紋，力大如牛，一拽就把人拖進(jìn)江心。”

唐嶼白挑眉，聲調(diào)拖得悠長：“阿叔說得這么細(xì)致，倒像是親眼見過?！?/p>

船夫目光閃躲，干笑兩聲：“都是老人口耳相傳，上官若不信，碼頭上隨便拉個人問，保管同我一句?！?/p>

唐嶼白朗聲一笑，拍了拍他肩膀，轉(zhuǎn)身回艙，船夫望著他的背影，暗暗松氣，又低頭猛搖槳，船身驟然快了幾分，一名眼尖的衙役湊到唐嶼白耳邊：“唐評事，這老漢話里摻水。”

“嗯，水鬼是假的，前頭河段肯定有東西?！碧茙Z白低聲吩咐，“靠岸改走山路，咱們看看他唱的是哪出。”

衙役們點頭，不一會兒，船靠岸，眾人腳剛落地，船夫竟連錨都不拋，掉頭急搖，像有洪水猛獸追他尾巴，眨眼沒入江霧，衙役們面面相覷，正自疑惑，忽聽身旁草叢“沙沙”作響，像有什么東西貼著地面滑來，唐嶼白按住刀柄，目光如電：“別慌，拔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