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風(fēng)過境后的校園，暑氣被卷走大半。

潮濕的青草香混著泥土翻新的腥甜，在空氣里浮動。風(fēng)掠過香樟樹葉，帶起細碎的沙沙聲，像誰在耳邊輕輕絮語。

韋時寧站在圖書館門口，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包帶。藏青色的帆布被反復(fù)蹭過，紋理硌得指腹發(fā)麻，留下淡淡的紅痕。

昨夜暴雨里的坦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漣漪一圈圈漾開，到現(xiàn)在還沒平息。此刻一想到要見江池，那些未曾說盡的情愫就化作羞澀與期待，在胸腔里輕輕撞著肋骨，每一下都帶著潮熱的溫度，燙得她指尖發(fā)顫。

為躲開家長們?nèi)粲兴茻o的“監(jiān)視雷達”，兩人約定了這場“秘密補習(xí)”。

韋時寧深吸口氣，推開圖書館的玻璃門。迎面而來的，是油墨香混著木質(zhì)書架的陳腐氣息，像浸過時光的酒，瞬間將她包裹。

靠窗的老位置，江池已經(jīng)等候多時。

陽光斜斜地切過他的發(fā)梢，在肩頭鍍了層淡金。他正低頭翻著習(xí)題冊，側(cè)影投在泛黃的舊書頁上，流淌成一幅安靜的畫。連睫毛投下的陰影，都清晰得像拓在時光里的剪影，隨著眨眼輕輕晃動。

“這里?！苯靥州p晃了晃手里的筆，習(xí)題冊的紙頁隨之沙沙作響，驚飛了書頁間棲息的塵埃。那些細小的光點在光束里翻飛，像被驚動的星子。

韋時寧快步走過去，拉開椅子時，金屬腿在地面劃出輕微的聲響。她剛掏出書本，江池突然傾身靠近——校服布料蹭過她的小臂，溫?zé)岬挠|感瞬間漫開，像春日解凍的溪水，在皮膚下蜿蜒流淌，留下一路酥麻的癢。

他的指尖點在習(xí)題冊的第三十七頁，琥珀色的瞳孔里映著密密麻麻的題目，睫毛隨著眨眼輕輕顫動：“這道題，你的思路從根上就錯了?！?/p>

溫?zé)岬臍庀⒐鼟吨┧晌兜南匆乱合阋u來，韋時寧猛地僵住。

那是江池獨有的味道。洗得干凈的皂角香里，混著圖書館特有的陳舊氣息，在鼻尖織成一張柔軟的網(wǎng)，把她所有試圖逃逸的思緒，都牢牢網(wǎng)在里面。

江池的鼻尖微微動了動，喉結(jié)輕輕滾動著，那頻率竟和她的心跳出奇地一致。他疑惑地開口，聲音里帶著剛睡醒般的微?。骸澳愎P袋有藥味……老毛病又發(fā)作了嗎？”

韋時寧的耳尖倏地發(fā)燙，像被夕陽吻過的云朵。

那其實是她新?lián)Q的山茶花洗發(fā)水味道。清晨洗發(fā)時，不小心蹭到鎖骨的花瓣，到現(xiàn)在仿佛還殘留著微涼的觸感。可看著江池認真的眉眼，到嘴邊的否認突然卡了殼，舌尖抵著上顎，把那些即將出口的音節(jié)都咽回了肚里。

她別過臉，望向窗外的香樟樹。任由這曖昧的誤會在空氣里漾開，像片羽毛，輕輕撓著心尖，連后頸都漫上一層薄紅，像被陽光曬透的草莓。

韋時寧佯裝低頭看書，目光落在書頁上，卻一個字也讀不進去。

余光里，江池喉結(jié)滾動的頻率清晰得過分。吞咽的動作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利落，喉結(jié)從鎖骨窩彈起又落下，一下下敲在她心上，震得睫毛都跟著發(fā)顫，像停在枝頭的蝶，被風(fēng)驚擾了翅膀。

她拼命想把注意力拽回書本?？赡切┕蕉ɡ?，不知怎的全成了江池的影子——正弦函數(shù)的曲線變成他毛衣上的紋路，化學(xué)方程式里的元素符號，化作他白色球鞋上的星星圖案，連物理題里的小球，都滾成了他昨天砸在地上的腕表碎片。

江池講題的聲音像浸了蜜，帶著低低的磁性，把她輕輕罩住。感官被徹底占據(jù)，連呼吸都要小心翼翼，仿佛稍重一點，就會戳破這層薄如蟬翼的靜謐。呼出的氣要先在舌尖繞個彎，再緩緩?fù)鲁?，生怕驚擾了空氣中浮動的塵埃。

“這里要這樣推導(dǎo)?！苯卣f著，指尖沿紙面滑動，鉛筆灰輕輕蹭在他的指節(jié)，像落了朵小小的云。

韋時寧盯著那抹灰色，突然想起昨夜暴雨里，他渾身濕透卻把校服牢牢罩在她頭頂?shù)哪?。心跳頓時亂了節(jié)奏，書頁上的字也跟著跳起了舞，歪歪扭扭的，怎么也看不清。

偶爾江池離座去接水，腳步聲在安靜的閱覽室里漸行漸遠。韋時寧望著他的背影，鬼使神差地摸出了藏在書包最底層的速寫本。

鉛筆在紙上快速游走，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和窗外的蟬鳴奇妙地應(yīng)和著。她畫他微駝的肩線，畫他垂眼時睫毛投下的陰影，畫他握水杯時骨節(jié)分明的手——那些平日里不敢細瞧的細節(jié)，此刻都成了畫里的風(fēng)景，被她悄悄藏進線條里。

可畫完最后一筆，她卻慌了神。

盯著紙上躍然的人像，像盯著一個不能見光的秘密。江池的眼睛被她畫得格外亮，像盛著星光，看得她心跳如擂鼓。

“韋時寧？”

江池的聲音突然從身后響起，距離近得仿佛就在耳邊。韋時寧手忙腳亂地合上速寫本，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道彎痕。

江池已經(jīng)走回座位，手里端著兩杯溫水。他把其中一杯放在她面前，眼神里閃過一絲疑惑，卻沒追問什么，只是輕輕推了推杯子：“剛接的，還溫著?！?/p>

韋時寧的心跳如鼓，指尖碰了碰杯壁的溫度，燙得縮回了手。猶豫再三，她還是起身，抱著速寫本走向角落的綠蘿花盆。

她把畫撕碎，碎片簌簌落進泥土，像凋謝的花瓣，被潮濕的土氣悄悄掩埋。

“向日葵不該長在陰影里?！彼龑χ~片輕聲說，聲音輕得幾乎要被空調(diào)的風(fēng)聲吞沒。像是在否定自己隱晦又熾熱的心意，怕這份喜歡太沉重，會壓彎兩人好不容易才維系起來的關(guān)系。

江池回來時，似乎嗅到了空氣里若有似無的碎紙味。他的目光掃過角落微微顫動的綠蘿葉子，又落在韋時寧泛紅的耳尖上，嘴角悄悄揚起一個極淺的弧度，終究沒戳破這微妙的氛圍。

陽光透過玻璃，在兩人之間織出無數(shù)條金絲線。把呼吸、氣息、目光都纏在一起，進行著一場無聲的“感官圍獵”。誰也沒先動，卻都在彼此的磁場里，慢慢沉淪。

韋時寧刷題的手漸漸穩(wěn)了下來，江池講題的語速也慢了些。偶爾停頓的間隙，能聽見彼此紊亂的呼吸，在安靜的空間里交織，像兩首未完的歌。

窗外的云悄悄挪了位置，光影在書頁上慢慢爬動，把習(xí)題冊上的公式都染成了暖色調(diào)，連帶著那些枯燥的符號，都溫柔了幾分。

韋時寧忍不住偷瞥江池，恰好撞見他垂眼時顫動的睫毛。那瞬間的柔軟像羽毛，輕輕落在她心上。她慌忙轉(zhuǎn)開視線，卻在心底悄悄記下了這一幕，像收藏起一顆糖。

“其實……”

江池突然開口，打破了沉默。韋時寧猛地抬頭，鉛筆尖在紙上戳出個小小的洞，黑色的墨暈開，像朵突然綻放的花。

江池看著她受驚的模樣，突然笑了。眼角的弧度很柔和，像被陽光吻過：“其實我知道，那不是藥味?！?/p>

韋時寧的耳尖燒得更厲害了，像被火炭燙過，連帶著脖頸都泛起紅。她正想找個借口辯解，江池又說：“但我喜歡你身上的味道，很……很特別?！?/p>

最后兩個字說得很輕，像羽毛落在心尖。卻又像一顆小火星，“噗”地一下，把韋時寧心底的羞澀點燃成了燎原的火，燒得她臉頰發(fā)燙，連呼吸都帶上了溫度。

圖書館的鐘“滴答”走著，秒針轉(zhuǎn)動的聲音在安靜里格外清晰。

陽光慢慢西斜，給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在地面交疊在一起，像幅模糊的畫。

那些沒說出口的話、沒宣之于口的心意，借著這獨特的相處，在空氣里慢慢沉淀、發(fā)酵，像釀在陶罐里的酒，愈發(fā)醇厚。

韋時寧望著江池認真講題的側(cè)臉，突然明白了——這場“感官圍獵”里，他們都是心甘情愿的獵物，被彼此的氣息、目光、溫度捕獲，再也不想逃脫。

而臺風(fēng)夜未說完的故事，正借著這圖書館的靜謐，續(xù)寫新的溫柔篇章，為往后更多的坦誠與奔赴，埋下最珍貴的伏筆。

暮色漸濃時，兩人收拾書本離開圖書館。

韋時寧走在前面，腳步輕快。江池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輕輕覆在她的腳邊，像無聲的陪伴。

路過花壇時，韋時寧下意識地瞥了眼埋碎紙的花盆。綠蘿的葉片上還沾著細碎的陽光，亮晶晶的。她突然笑了——或許向日葵不必只追著太陽，也可以在少年人的目光里，開出最熱烈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