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落,細密的雨絲纏在靖安侯府的廊檐上,把青磚灰瓦都浸得發(fā)暗。水清璃站在佛堂外的空地上,月白錦袍的肩頭早被雨水打透,冰涼的布料貼在肌膚上,像一層化不開的霜??伤麥喨徊挥X,目光還膠著在王默消失的月洞門方向,指腹間似乎還殘留著那縷發(fā)絲拂過的、軟得發(fā)疼的觸感。
“二公子!您等等!”
身后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混著雨打油紙傘的“嗒嗒”聲,刺破了雨幕的寂靜。水清璃身形一僵,緩緩回頭時,只見一道淺綠身影踩著青石板上的水洼跑來——是青禾,王默身邊最貼身的丫鬟。
青禾跑得急,裙擺沾了不少泥點,手里卻牢牢捧著一把傘,另一只手撐著的傘大半都傾向懷里的傘,生怕那傘被雨打濕。她跑到水清璃面前,喘得胸口起伏,連忙屈膝行禮,聲音里還帶著未平的氣息:“二公子,是少夫人讓奴婢給您送傘來的?!?/p>
她說“少夫人”時,語氣格外恭謹(jǐn),卻又藏著點不易察覺的親近。沒人比青禾更清楚,她能在侯府立足,全靠王默。十三歲那年,王默剛嫁進侯府做沖喜的少夫人,偶然外出時,見她被人牙子追著打,想起自己當(dāng)年的處境,便動了惻隱之心,用自己的月錢把她買了回來。同是孤女,王默待她從不像主仆,夜里會和她一起縫補衣物,會教她識字,連侯府里旁人給的氣,王默也總替她擋著。在這深宅里,王默是她唯一的依靠,她也成了王默最信任的人。
水清璃的目光落在青禾捧著的傘上——青竹為骨,傘面是素凈的雨過天青色,傘沿綴著細棉線,最精巧的是傘面上那幾朵半綻的白玉蘭,用極細的銀線繡成,在雨霧里泛著淡淡的光。這把傘他認(rèn)得,是去年王默生辰時,他借口“侯府女眷需體面”,讓人特意做的,她平日里很是愛惜,只在晴好的日子偶爾用,今日竟讓青禾送來給了他。
“少夫人說,”青禾見他沒接,又往前遞了遞傘,補充道,“春雨最是寒涼,二公子方才沒帶傘,怕您淋出病來,特意讓奴婢從馨苑取了傘,趕緊追過來?!彼f話時,指尖無意識地攥了攥傘柄,那是替王默緊張的小動作——她知道自家少夫人對二公子總有幾分敬重,也怕這傘送得唐突,惹二公子不快。
水清璃的喉結(jié)幾不可察地滾了一下,終于伸出手,從青禾手里接過傘。竹柄微涼,卻帶著一點從馨苑暖閣里帶出來的余溫,順著指尖往心口竄,燙得他心尖發(fā)顫。他指尖摩挲著傘面上的銀線玉蘭,針腳細密得像王默平日里繡的帕子,每一針都透著她的細心,也像一根細針,輕輕扎在他心上——她待他這樣好,可這份好,永遠都隔著“小叔”與“嫂嫂”的身份。
“替我……謝過嫂嫂?!彼_口時,聲音比平日里沉了許多,沙啞得像是被雨浸過,每個字都要費些力氣才能說出口。他不敢多想,怕再多想一秒,就會泄露心底那些不該有的念頭。
“奴婢記下了!”青禾連忙應(yīng)聲,又屈膝行了一禮,才轉(zhuǎn)身往回跑。這次她跑得慢了些,還不忘回頭看了一眼水清璃,見他站在雨里沒動,才放心地拐進馨苑的月洞門。
水清璃握著傘,依舊沒撐開。雨絲落在他的發(fā)梢,凝成細小的水珠,順著鬢角往下滑,滴在衣領(lǐng)上,帶來一陣涼意??伤乃季w,卻早已被那把傘勾回了十二年前的寒冬——
天啟十三年,冬。鉛灰色的云絮壓得京城喘不過氣,寒風(fēng)裹著碎雪,刮在臉上像刀割。他跟著母親的馬車停在那條滿是餿臭的巷口,車簾掀開時,最先撞進眼里的,是那個縮在泥地里的女孩。
她才十歲,破衣爛衫遮不住凍得發(fā)紫的小臂,上面還印著幾道新鮮的鞭痕??伤龥]哭,脊背挺得筆直,墨發(fā)上沾著雪沫和泥點,卻掩不住那雙眼睛——像浸在深冬寒潭里的黑曜石,亮得扎眼,沒有懼怯,只有一種遠超年齡的沉靜。他記得自己當(dāng)時攥緊了袖中的玉佩,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脹,只想讓母親快點把她帶走。
后來人牙子的鞭子再次揚起時,她忽然抬起頭,目光越過混亂的人群,直直撞進他眼里。他看到她眼底閃過一絲茫然,隨即又恢復(fù)了沉靜,還極其輕微地朝他歪了歪頭——像一只受傷后仍警惕的小獸,在悄悄打量遠處的人是不是能依靠。就是那個動作,讓十二歲的他心里涌起一股強烈的保護欲,幾乎要沖下車去護著她。
再后來,母親買下了她,給她取名王默,帶她回了侯府。他看著她從那個瘦得可憐的小女孩,長成如今溫婉端莊的少夫人,看著她在深宅里小心翼翼地活著,看著她對自己露出信任的笑容……那些畫面像走馬燈似的在腦海里轉(zhuǎn),每一幕都讓他心口發(fā)疼。
“二爺……”
阿福的低喚把水清璃從回憶里拉了回來。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不知不覺跟著青禾的方向,走到了馨苑的月洞門外。門內(nèi)是王默的居所,雨霧里能看到庭院里的海棠樹,枝丫上還掛著水珠,樹下的石桌上,放著她方才抄經(jīng)用的硯臺,墨還沒干,被雨霧籠著一層薄煙。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近地站在她的院門外。平日里男子不能入女眷庭院,他只能在書房外、在佛堂旁,遠遠地看她一眼。如今隔著一道月洞門,他仿佛能聞到她院里的皂角香,能聽到她翻書的輕響,能看到她坐在窗邊繡帕子的模樣——可他終究只能站在門外,像個局外人,連踏進去的資格都沒有。
水清璃深吸了一口潮濕的空氣,把胸腔里翻騰的情緒壓下去。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掩在雨霧里的院落,眸中的波瀾漸漸歸于一片深沉的寂寥。
“我們回去?!彼曇舻蛦?,轉(zhuǎn)身離開時,腳步比來時沉了許多。
阿福撐著粗布傘跟在后面,看著自家二爺始終沒撐開那把天青玉蘭傘——雨絲打濕了他的肩頭,他卻像握著什么珍寶似的,把那把傘護在懷里,指節(jié)用力到泛白,仿佛握著的不是一把傘,而是他這輩子都無法觸及的、藏在心底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