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軒丞第一次見展軒，是在首都機(jī)場 T3 航站樓的地下停車場。

那天北京零下七度，風(fēng)像鈍刀一樣刮人。

劉軒丞剛結(jié)束三個月的外景，拖著一只壞了一個輪子的行李箱，箱底刮擦地面，發(fā)出讓人牙酸的“噠噠”聲。

燈光慘白，出口指示牌閃著綠慘慘的光，他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展軒倚在一輛黑色商務(wù)車門邊，低頭抽煙。煙霧繚繞，展軒的側(cè)臉在燈下像一張過曝的照片，睫毛投下一圈極淡的陰影。

劉軒丞拖著箱子走近，輪子突然“咔噠”一聲徹底斷裂，箱子往前一栽，他的護(hù)照、劇本、半包沒吃完的速溶黑咖啡全都散在地上。展軒彎腰，替他撿起護(hù)照，食指在“劉軒丞”三個字上停留了一秒，然后抬頭，聲音帶著冬夜里的?。骸皠ⅰ帯俊?/p>

劉軒丞點點頭。

展軒把護(hù)照遞給他，指腹擦過他的虎口，冰得人心里一哆嗦。

“我是展軒，你未來三個月的保鏢?！彼f。

劉軒丞當(dāng)時剛拿完人生中第一個最佳男配，公司怕他被私生跟車，臨時雇了安保。展軒不是常規(guī)的安保，他以前是排爆手，退役后做了私人特衛(wèi)，檔案干凈得像一張從未落筆的白紙。展軒話極少，像把沉默當(dāng)作職業(yè)的一部分。劉軒丞習(xí)慣了片場與采訪的嘈雜，頭一回在保姆車?yán)镉龅侥馨寻察o抻成一條細(xì)線的人，反而不知所措。他試著搭話：“你平時喜歡干嘛？”

“看河?！?/p>

“河？”

“潮白河、溫榆河、通惠河……都行?？此?，心里就靜?！眲④庁┫胂蟛怀鲆粋€拆過炸彈的人，會靠一條河治愈自己。

后來他才明白，展軒看的不是水，是那些不會回頭的流逝。

三個月里，展軒幾乎和劉軒丞形影不離。凌晨四點出妝，展軒會在保姆車外放一杯 57℃的檸檬水；爆破戲，展軒提前半小時清場，蹲在地上用掌心覆住劉軒丞的耳朵；夜里收工，劉軒丞累得在座椅上睡著，醒來身上總蓋著一件帶著淡淡煙草味的外套。

殺青那晚，劇組在懷柔片場辦慶功宴。劉軒丞被灌了太多香檳，去洗手間時撞見展軒靠在走廊盡頭，指間夾著一根沒點燃的煙。

“怎么不進(jìn)去？”

“里面太吵。”

劉軒丞借著酒意，伸手抽出那根煙，含在自己唇間，然后踮腳，湊到展軒的打火機(jī)上。

火苗“啪”一聲竄起，照亮兩人鼻尖幾乎相抵的距離。

展軒的瞳孔驟然收緊，卻沒有后退。

煙著了，辛辣的薄荷爆珠味散開，劉軒丞吸一口，被嗆得直咳，淚眼朦朧里看見展軒極輕地笑了一下——那笑像雪地里突然裂開的冰縫，不動聲色，卻足以讓人墜落。

第二天，劉軒丞醒來，發(fā)現(xiàn)保姆車停在潮白河大堤。車窗蒙著一層霧，展軒坐在駕駛位，側(cè)頭望著窗外。河面漂著碎冰，陽光在上面打出碎銀般的光斑?！霸趺磥磉@里？”

“你說殺青后想看一次冬天的河。”

劉軒丞不記得自己說過，也許是醉話。

他伸手抹開車窗的霧，指尖冰涼，忽然開口：“展軒，你害怕過嗎？”

“怕什么？”

“怕……失去?！?/p>

展軒沉默很久，久到劉軒丞以為他不會回答。

“怕?！彼K于說，“但更怕得到。”

回城后，劉軒丞進(jìn)了新劇組，展軒被調(diào)去保護(hù)一個流量更高的女愛豆。

分別那天，兩人在公司地下車庫。劉軒丞想說點什么，卻見展軒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折得極小的紙條，塞進(jìn)他手心。

“潮白河的水位上漲了，別去老地方?！?/p>

劉軒丞想笑，一張紙條而已，卻像遺書。

他攥著紙條，直到展軒的背影消失在電梯里，才低頭展開——

上面只有一串?dāng)?shù)字：

“0524”

他后來無數(shù)次撥打，永遠(yuǎn)是空號。

兩年后，劉軒丞在橫店拍一部諜戰(zhàn)片。

爆破戲失誤，提前引爆的炸藥把半個攝影棚掀翻。他被壓在燈架下，右腿粉碎性骨折，耳膜穿孔。

醒來時，病房里堆滿鮮花和果籃，公司高層、導(dǎo)演、粉絲后援會會長輪番探望，唯獨沒有展軒。

直到出院那天，經(jīng)紀(jì)人遞給他一只密封袋，里面是一枚被炸得扭曲的金屬銘牌，上面刻著：

“XUAN·SECURITY”

背面模糊可見一行小字：

“0524”

經(jīng)紀(jì)人說：“現(xiàn)場找到的，應(yīng)該是你那個保鏢的東西。人沒來，大概……不想見你?！?/p>

劉軒丞回到北京，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潮白河大堤。五月，河水漲得厲害，堤岸被沖垮一截。他沿著斷橋走到盡頭，看見一塊被泥沙半掩的石頭，上面用黑色馬克筆寫著：

“如果我回不來，別等?！?/p>

落款時間是他殺青那晚。

那一刻，劉軒丞才意識到，展軒早就把結(jié)局寫在了開始之前。

兩年后，劉軒丞憑一部文藝片再拿影帝。頒獎禮上，主持人問他：“最想感謝的人是誰？”

他對著鏡頭，聲音穩(wěn)得像念臺詞：“一個把我從爆炸里拖出來，卻沒給自己留退路的人?！?/p>

臺下掌聲雷動，鏡頭掃過觀眾席，沒有人哭。

又過了三年，劉軒丞宣布息影，搬去云南洱海邊開了一家民宿。民宿只有五間房，其中一間常年鎖著，門牌是“0524”。

打掃的姑娘說，那間房每天早上都會多出一杯57℃的檸檬水，杯底沉著一枚生銹的子彈殼。劉軒丞從不解釋。

2025 年的冬至，洱海罕見地下了一場雪。夜里三點，劉軒丞被一陣手機(jī)震動驚醒。屏幕亮起，是一條沒有號碼的短信：

“潮白河結(jié)冰了?！?/p>

他赤腳跑到院子里，雪光映得天地慘白。遠(yuǎn)處棧橋上，一個穿黑色大衣的男人背對他站著，指尖一點橘紅火光，像極了他記憶里的某個冬夜。劉軒丞不敢眨眼，一步一步走過去。

男人回頭，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像替誰流了一場遲到的淚。

“劉軒丞，”他說，“我回來了。”

劉軒丞停在離他半步遠(yuǎn)的地方，喉嚨里像塞了碎冰，發(fā)不出聲音。

男人抬起手，似乎想碰他的臉，卻在半空停住，最終只是替他拂掉肩上的雪。

“對不起，”男人說，“我來晚了。”

劉軒丞搖頭，眼淚砸進(jìn)雪里，瞬間消失不見。

他想問這五年去了哪里，想罵，想抱，最后卻只是輕輕抓住男人大衣的袖口，像抓住一條隨時會斷的線。

“展軒，”他說，“我等了五個冬天。”

男人垂下眼，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

“我知道?？晌摇呀?jīng)不是原來那個人了?！?/p>

天亮后，雪停了。打掃的姑娘發(fā)現(xiàn)，那間鎖著的“0524”房門大開，里面空無一人，只剩窗臺上一杯已經(jīng)涼透的檸檬水。

杯底壓著一張紙條：

“如果我回不來，別等?！?/p>

這一次，落款是兩個人的名字。十二后來，洱海邊的民宿多了一個傳說：

每年冬至，只要湖面結(jié)冰，就會有兩個男人在棧橋上并肩站到天亮。

沒人知道他們是誰，也沒人敢靠近。

只有打掃的姑娘記得，有一年雪特別大，她遠(yuǎn)遠(yuǎn)看見其中一個男人把額頭抵在另一個人的肩上，肩膀抖得像風(fēng)里將熄的燭火。

她聽見很輕很輕的一句：

“展軒，我們回家吧。”

可風(fēng)一吹，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