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里的油滋啦作響，我盯著翻炒到一半的雞蛋出神。陽光從百葉窗縫里漏進來，在桌面畫出幾道明暗交錯的線，像琴譜上的五線譜。手機擱在餐桌一角，屏幕黑著，但我知道它剛才亮過——爺爺?shù)囊曨l請求就那么靜靜躺在通知欄里，我沒接。

抽油煙機嗡嗡響著，我把火關小了些。廚房飄來普洱茶的沉香，和腌菜壇子上那股咸澀混在一起，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這味道讓我想起小時候在上海老城區(qū)的日子，陳阿婆家樓下總飄著這樣的香氣。那時她常坐在藤椅上，一邊喝普洱，一邊聽我彈琴。

“老師？”艾米麗的聲音把我拉回現(xiàn)實。

我這才發(fā)現(xiàn)鍋邊冒起了焦煙。趕緊把雞蛋鏟出來，盛進盤子里。蛋皮有些發(fā)黑，邊緣卷曲，像是被誰狠狠攥過又松開的紙。

“早上好。”我轉(zhuǎn)身朝門口笑了笑。

艾米麗背著鼓鼓的書包，已經(jīng)脫了鞋，輕輕放在玄關。她走過來時，馬尾辮有點凌亂，發(fā)絲垂在臉頰兩側(cè)，隨動作輕輕晃動。她掏出一個本子，封面是手繪的琴鍵圖案。

“這是我謄寫的教學筆記?！彼f著翻開一頁，“您教我的那些東西，我都記下來了?！?/p>

我低頭看著那些工整的字跡，忽然有點恍惚。第一頁上赫然是陳阿婆贈予我的樂譜手抄本批注，墨跡一筆一劃，像是要把這份傳承刻進紙里。

“我也想像您一樣教琴?！彼ь^看我，眼神堅定。

我喉嚨一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本子邊角。陳阿婆臨終前說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你要把這聲音傳下去。”她白發(fā)在陽光下泛著銀光，握著我的手，掌心溫暖而有力。

“謝謝?！蔽艺f，聲音有點啞。

艾米麗沒說話，只是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她的手很輕，卻讓我心里一顫。我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她連do-re-mi都不敢大聲唱，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藝術(shù)高中的準新生了。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彼吐曊f，“但您不是一個人在教琴?！?/p>

我笑了，點點頭，掩飾住喉嚨里的哽咽。

課開始得比往常晚一些。艾米麗坐下彈琴，音符流暢而堅定。我望著她的背影，想起那個躲在母親身后、不敢開口唱歌的小女孩。琴聲在房間里流淌，陽光透過窗戶灑在琴鍵上，映出細碎的光斑。

她彈完一段，回頭問我：“老師，您覺得我彈得怎么樣？”

“很好。”我回答，“比上周進步了?！?/p>

她點點頭，繼續(xù)練習。我靠在琴凳旁，看著她手指靈活地在琴鍵上跳動。窗外傳來早市攤販的叫賣聲，混著紐約特有的車流轟鳴。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蘇曼的視頻請求。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畫面跳出來的瞬間，我看到蘇曼站在紐約愛樂樂團排練廳里，背景是空蕩蕩的座位。她穿著排練服，手里拿著小提琴弓。

“今天臨時加排，我替別人上場?！彼f，“錄了一段獨奏發(fā)給你?！?/p>

我點開視頻。熟悉的旋律響起，是《月光奏鳴曲》第二樂章。那是我們大學時經(jīng)常一起練習的曲子。她拉得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你教的孩子，是我們共同的聲音?！彼f。

我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應。她總是能一眼看穿我的糾結(jié)。

“我知道你在糾結(jié)?！彼D了頓，“但你不是非得選一個。”

我怔住。這是第一次有人這么說。

“我們等你回來，或者……”她笑了笑，“我們過去找你?！?/p>

視頻結(jié)束前，她揮了揮手，畫面變黑。我盯著手機屏幕，心里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

廚房里，茶壺發(fā)出輕微的咕嘟聲。我起身去關火，發(fā)現(xiàn)水已經(jīng)快燒干了。手指觸到壺柄時，突然想起爺爺昨天發(fā)的信息：“你不是一個人在教琴，我們都在?！?/p>

我愣住。這句話怎么這么熟悉？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是爺爺發(fā)來的語音留言。

“棠棠，”他的聲音傳來，“今天練琴了嗎？”

我眼眶一熱。輕聲回答：“練了。”

其實我昨晚根本沒碰琴。手指懸在琴鍵上，彈錯了好幾個音。淚水無聲落下，滴在琴鍵上。艾米麗默默起身倒了杯溫水遞給我，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

我喝了一口水，抬頭看見她的眼神。那個曾經(jīng)連do-re-mi都不敢大聲唱的女孩，此刻正用堅定的目光看著我。

“老師，”她小聲問，“您還會繼續(xù)教我嗎？”

“只要你想學。”我點頭。

她笑了。走出工作室時，天邊已經(jīng)泛起晚霞。我獨自走在回程路上，遠處傳來孩童笑聲。樹葉擦過褲腳，帶著紐約初秋的涼意。

手機再次震動，是蘇曼的信息：“你不是一個人在教琴，我們都在?！?/p>

這次我點開回復界面，光標停在“回復”鍵上，卻沒有按下。

回到合租屋，夕陽灑在琴蓋上，映出我的影子。我坐在琴凳上，望著電腦屏幕，手指懸在鍵盤上方。郵箱頁面還開著，邀請函的PDF文件在屏幕上發(fā)著冷光。我把鼠標箭頭懸在“發(fā)送”鍵上很久，最后還是關了電腦。

窗臺上的綠蘿垂下的藤蔓晃了晃，像是替我嘆了口氣。

廚房飄來普洱的沉香，提醒我該給綠蘿澆水了?；ㄅ璧鬃€積著上周的水分，說明我其實一直記得。手指撫過葉片時，忽然想起蘇曼說的那句話：“你總能找到理由?！?/p>

我低頭看著煎得焦黑的雞蛋，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好好吃飯了。

我起身走到窗邊，看見樓下的唐人街已經(jīng)開始忙碌。紅燈籠在風中輕輕搖晃，像是替我嘆了口氣。

茶幾上的水晶獎杯倒映在玻璃上，折射出細碎的光斑。那是艾米麗去年教師節(jié)送的，用歪歪扭扭的中文寫著“謝謝老師讓我聽見自己的聲音”。

我深吸一口氣，打開電腦?；匦挪莞迦栽?，光標閃爍如心跳。

我按下“刪除”鍵，文檔瞬間空白。

停頓片刻后，我開始打字。

標題浮現(xiàn)：“關于合作項目的初步設想”。

陽光透過窗戶落在琴鍵上，映出我略帶疲憊卻堅定的側(cè)臉。

窗外傳來孩童嬉鬧聲，遠處有琴聲隱約傳來，像是某個學生在練習。

我合上電腦，起身走向窗邊，望著樓下的唐人街。

紅燈籠在風中輕輕搖晃，像在替我說出那句未曾出口的話。

鏡頭緩緩拉遠，琴鍵反射出溫暖的光，定格在這一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