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宣和年間,江南畫壇有位奇人,姓蘇名硯(宋之賀第五世)。他筆下的山水能引云生霧,繪的人物可眉目傳情,時人皆稱“畫圣”??商K硯心中始終有個遺憾——他遍繪世間萬物,唯獨畫不出心頭那輪明月。案頭堆著百幅《月圖》,或滿月如盤,或殘月如鉤,卻總少了幾分魂韻,似隔著一層薄霧,看不清、摸不透,恰如李白“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的悵惘,那輪月里藏著的心事,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
這年中秋,蘇硯攜畫具來到富春江畔。江風卷著水汽,拂過他素色長衫,鬢角的發(fā)絲沾著細露,倒添了幾分仙風道骨。他尋了塊臨江的青石坐下,鋪開宣紙,提筆欲畫,卻又遲遲落不下去——月光灑在江面,如鋪了一層碎銀,可這景象入了畫,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先生可是在尋畫中魂?”
一道溫柔的聲音從江上傳來。蘇硯抬頭,見江邊浣紗石上立著位女子,素衣白裙,臨水而立,月華落在她肩頭,似披了件銀裳,發(fā)間未插簪釵,只用一根素帶束著,卻比世間所有首飾都要動人。她手中握著木杵,正將浣好的紗晾曬在竹架上,動作輕柔,似怕驚擾了這江夜的靜謐。
這女子便是江知越(第五世),此世她未入輪回,只憑月華與江水滋養(yǎng)魂息,化作江邊浣紗女,日日與江月為伴,卻不知自己為何總對“畫”與“月”有著莫名的執(zhí)念。
蘇硯望著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強烈的悸動,似有什么東西要沖破胸膛。他握緊畫筆,指尖微微顫抖:“姑娘怎知我在尋畫魂?”
女子回眸,眼中映著江月,似藏著一汪秋水:“我見先生對著江面許久,筆下卻無一字,想來是未尋到心中所想?!彼叩教K硯身邊,俯身望向宣紙,“先生想畫月?可這月需有‘靈’,方能動人。”
“何為月之靈?”蘇硯追問,目光緊緊鎖在她臉上——這雙眼睛,似曾在昆侖墟的雪地里見過,在雁門關(guān)的城樓上見過,在蘇州府的舊宅里見過,跨越四世,依舊讓他心動。
女子淺笑,指尖輕觸江面,水花濺起,落在宣紙上,暈出一片淡墨:“月之靈,在人心。心中有月,筆下才有月;心中有情,月才有魂?!彼f著,抬頭望向夜空,“你看這江月,映著江水,也映著你我,這便是它的靈。”
蘇硯恍然大悟。他望著女子月下的身影,忽然有了靈感——他要畫的不是單純的明月,而是“江月與人”的交融,是他跨越四世都未曾忘卻的深情。他取出硯臺,卻沒有取尋常墨汁,而是刺破指尖,以心血為墨——這墨里藏著他四世的記憶,藏著他對江知越的牽掛,唯有如此,才能畫出那輪心頭明月。
畫筆落下,墨色在宣紙上暈開。蘇硯的動作流暢而堅定,他先繪富春江的夜色,江水泛著銀光,岸邊的蘆葦隨風搖曳;再繪夜空的明月,圓月如盤,灑下清輝;最后,他繪下了那位浣紗女子——她臨水而立,素衣沾露,眉眼間帶著月華的溫柔,與他記憶中的江知越漸漸重疊。
女子站在一旁,靜靜看著他作畫。當畫筆落在自己身上時,她忽然覺得心口泛著暖意,似有無數(shù)記憶碎片在翻涌——昆侖墟的流螢,東海泉眼的疼痛,雁門關(guān)的鮮血,蘇州府的煙雨……這些碎片雖模糊,卻讓她覺得熟悉,讓她忍不住靠近蘇硯,輕聲問道:“先生,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蘇硯手中的筆微微一頓,眼中泛起淚光:“見過,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昆侖墟的雪地里,在錢塘江的潮頭,在每一世的相遇里。”他沒有解釋太多,只是繼續(xù)作畫,將所有的思念與牽掛,都融入這《江月圖》中。
一夜過去,東方泛起魚肚白時,《江月圖》終于完成。畫中的江月皎潔,女子動人,江水與月光交融,似有靈氣在畫中流動,恰如杜甫筆下“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的境界。蘇硯望著畫作,眼中滿是欣慰,可身體卻漸漸變得透明——以心血為墨,耗盡了他的精元,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姑娘,”蘇硯將《江月圖》遞到女子手中,聲音帶著幾分虛弱,“這幅畫,贈你。它藏著我的心意,也藏著我們的過往。若有來生,你看到這幅畫,定會想起我?!?/p>
女子接過畫,指尖剛觸到畫紙,便覺一股溫暖的氣息順著指尖蔓延開來。畫中的女子忽然動了起來,從畫中緩緩走出,與她一模一樣。女子驚訝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又看了看畫中走出的身影,忽然明白了——她便是畫中的女子,是蘇硯心頭的明月,是他跨越四世都要尋找的人。
“蘇郎……”女子輕聲呼喚,聲音帶著哽咽。她終于想起了所有——她是江知越,是月神,是蘇晚,是月見草精,是慕容玥,是沈清沅,而眼前的蘇硯,是宋之賀,是趙珩,是了塵,是沈策,是蘇墨。
蘇硯望著她,眼中滿是溫柔:“知越,我終于……畫出了你?!彼纳眢w越來越透明,聲音也越來越輕,“這一世,我沒能護你周全,下一世,換我來找你,再也不與你分離……”話音未落,他的身影便化作一道微光,融入了《江月圖》中。
江知越抱著《江月圖》,淚水如斷線的珍珠般落下。她望著空蕩蕩的青石,又看了看畫中蘇硯的身影,心中滿是絕望。她知道,蘇硯是為了她才耗盡精元,她要陪他一起走。
江知越抱著《江月圖》,一步步走入富春江中。江水沒過她的腳踝,沒過她的腰腹,最后沒過她的頭頂。就在她即將沉入江底時,畫中的明月忽然爆發(fā)出強烈的清輝,照亮了整個江面。此后,每當夜幕降臨,富春江的江面上便會泛起淡淡的月光,那月光帶著悲泣的氣息,似在訴說著這段“畫圣與畫中仙”的深情。
漁民們夜航時,常會看見江面上的清輝,聽見隱約的哭泣聲。他們不知道這是江知越的魂息,只傳“江月有靈,泣念畫圣”。每當月圓之夜,江面上的月光會愈發(fā)皎潔,映得江面如白晝,卻透著一股清冷的悵惘,恰如張若虛筆下“皎皎空中孤月輪”的意境。
有人曾試圖打撈《江月圖》,卻始終一無所獲——那幅畫早已與江知越的魂息融為一體,藏在富春江的深處,藏在那輪悲泣的明月中。而蘇硯與江知越的故事,也成了富春江畔的一段傳說,人們都說,若在月圓之夜來到江邊,便能看見一位素衣女子抱著畫作,在江面上徘徊,似在等待她的畫圣歸來。
歲月流轉(zhuǎn),富春江的江水依舊奔涌,江面上的明月依舊皎潔??赡禽喢髟吕铮刂K硯與江知越的深情,藏著他們跨越五世的遺憾,也藏著“江月同輝”的宿命——他們的緣分,不會因死亡而斷絕,只會在輪回中繼續(xù),直到迎來圓滿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