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站的出站口永遠擠滿了人。喜今宴把車停在停車場,站在玻璃幕墻下,看著熙熙攘攘的人流,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手機殼——那是林知知送他的櫻花木殼,邊角已經(jīng)被磨得光滑。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美鹿析的消息:【穿米色風衣,在五號柱子旁。】
他穿過人群往五號柱走,心臟跳得像擂鼓。越靠近,腳步越沉,像踩著七年前洪水里的淤泥。
遠遠地,他看見了那個身影。
米色風衣的下擺被風吹得輕輕晃動,她背對著他,正望著墻上的時刻表出神。頭發(fā)留長了,綰成一個松松的發(fā)髻,露出的后頸線條很細,像易碎的瓷器。
喜今宴站在她身后三步遠的地方,喊了一聲:“鹿析?!?/p>
她猛地轉過身。
七年時光在她臉上刻下了痕跡,褪去了少女的青澀,眼角有了淡淡的細紋,臉色是長期營養(yǎng)不良的蒼白。但那雙眼睛,在看到他的瞬間,亮得驚人,像落滿了星光。
“今宴?!彼_口,聲音比電話里清晰些,卻依舊帶著點怯意,像怕驚擾了什么。
喜今宴喉結滾動了一下,千言萬語堵在喉嚨里,最終只化作一句:“……跟我走吧。”
回去的路上,車里異常安靜。美鹿析靠著車窗,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眼神里帶著點陌生的茫然。S市變化很大,七年前的老建筑拆了不少,新的摩天樓拔地而起,連空氣里的味道都和記憶里不同。
“這些年……你在哪里?”喜今宴打破沉默,目視著前方。
“在南邊的一個小島上,”美鹿析的聲音很輕,“被救起來的時候傷得很重,躺了很久才醒。島上沒有信號,后來跟著漁船輾轉了很多地方,上個月才攢夠錢買了回S市的票?!?/p>
她的語氣很平淡,像在說別人的故事,可喜今宴能想象出那些日子的艱難。他想問她為什么不早點聯(lián)系,想問她這些年有沒有想過他們,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住的地方找好了嗎?”
“還沒。”美鹿析低下頭,手指絞著風衣的紐扣,“我想……先見見你們?!?/p>
喜今宴把車開回了自己住的小區(qū)。那是個老小區(qū),他住的房子是父母留下的,兩室一廳,他一直沒舍得換?!跋茸∥疫@兒吧,客房空著?!?/p>
美鹿析愣了一下,眼里閃過一絲慌亂:“會不會不方便?我聽說……你有女朋友了?”
“只是朋友?!毕步裱绲穆曇粲悬c干。他沒說謊,他和林知知從未明確說過關系,卻又比普通朋友親密得多,像隔著一層薄紗,誰也沒先捅破。
進了門,美鹿析拘謹?shù)卣驹谛P,打量著屋里的陳設??蛷d的書架上擺著不少醫(yī)學書,角落里放著個畫架,上面蒙著防塵布。陽臺上晾著兩件白襯衫,還有一件淺粉色的連衣裙——是上次林知知落在這兒的。
她的目光在那件連衣裙上頓了頓,隨即移開,輕聲說:“你這里……沒怎么變?!?/p>
七年前她來過這里,那時候他還在讀大學,屋里堆滿了課本和模型,墻上貼著他和沸憬舟他們的合照?,F(xiàn)在照片換了新的,多了些林知知拍的風景照,可整體的格局,確實沒怎么變。
“你先休息,我去收拾客房。”喜今宴轉身往客房走,不敢看她的眼睛。
客房很久沒住人,他打開衣柜找床單時,翻出了一個舊紙箱。里面裝著些七年前的東西:他的志愿者證、美鹿析送他的鋼筆、還有一張被塑封起來的合影。
照片上,他和她站在救災帳篷前,笑得一臉燦爛,背景里沸憬舟正揪著懶子皓的耳朵,暖若蓁在旁邊笑得直不起腰。那是洪水來臨前拍的,也是他們最后一張完整的合影。
美鹿析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看著那張照片,眼眶慢慢紅了。“我以為……這張照片早就丟了?!?/p>
“懶子皓搶過去塑封的,說要留著當紀念?!毕步裱绨颜掌呕叵渥?,聲音有點啞,“后來他交給我保管,一直忘了拿出來?!?/p>
“他還好嗎?還有憬舟和若蓁?”美鹿析的聲音帶著點期待。
“都好。懶子皓開了家工作室,憬舟在消防隊,若蓁成了小學老師?!毕步裱珙D了頓,補充道,“明天我約他們出來,一起吃個飯。”
美鹿析點點頭,轉身時,不小心碰掉了床頭柜上的相框。玻璃碎了一地,里面的照片滑了出來。
是林知知的照片。她站在櫻花樹下,笑得眉眼彎彎,懷里抱著相機,陽光落在她發(fā)梢上,像撒了把金粉。
空氣瞬間凝固了。
美鹿析彎腰去撿,手指被碎玻璃劃破,滲出血珠?!皩Σ黄?,我不是故意的……”
“別動?!毕步裱缌⒖套プ∷氖滞?,拿出醫(yī)藥箱里的碘伏和創(chuàng)可貼。他的動作很熟練,像在醫(yī)院給病人處理傷口,可指尖卻有些發(fā)顫。
美鹿析看著他低垂的眼睫,忽然說:“她……很像我,對嗎?”
喜今宴的動作頓了頓。
“剛才在車里,你看著她照片的眼神,和以前看我畫畫時,一模一樣?!泵缆刮龅穆曇艉茌p,卻帶著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今宴,你是不是……把她當成我了?”
喜今宴猛地抬頭,對上她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近乎悲憫的了然,像早就看透了他心底的秘密。
他張了張嘴,想否認,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是啊,他曾在林知知身上尋找美鹿析的影子。她的笑,她的畫筆,她偶爾流露出的倔強,都曾讓他恍惚??扇兆泳昧耍切┯白訚u漸淡了,他記住的是林知知熬夜修圖時的黑眼圈,是她看到流浪貓時的柔軟,是她站在雨巷里舉著相機的樣子——那些獨屬于林知知的,與美鹿析無關的樣子。
可這些話,他沒法對眼前這個剛從七年苦難里走出來的人說。
“先處理傷口?!彼荛_她的目光,低頭用紗布纏住她的手指,力道有些重。
美鹿析沒再說話,任由他包扎,只是眼神里的光,一點點暗了下去,像被風吹滅的燭火。
收拾好客房,喜今宴去廚房倒水。路過客廳時,看到美鹿析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拿著那本林知知落在這兒的畫冊。畫冊里是林知知的攝影作品,最后幾頁夾著幾張速寫,畫的都是同一個人——他在醫(yī)院值班的樣子,他在咖啡館看病例的樣子,他在雨巷里幫懶子皓搬箱子的樣子。
畫得很像,筆觸溫柔,帶著顯而易見的心意。
美鹿析合上冊子,放在茶幾上,抬頭看他,嘴角扯出個極淡的笑:“她很喜歡你?!?/p>
喜今宴握著水杯的手緊了緊,水晃出了些,燙在手腕上,他卻沒覺得疼?!爸?/p>
“我明白?!泵缆刮龃驍嗨?,站起身,“我累了,先去休息了?!?/p>
她轉身走進客房,輕輕帶上了門,像怕驚擾了什么。
喜今宴站在客廳里,看著緊閉的房門,又看了看茶幾上的畫冊,忽然覺得喘不過氣。他走到陽臺,拿出煙盒,想抽支煙,卻發(fā)現(xiàn)自己早就戒了——林知知不喜歡煙味。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林知知發(fā)來的消息:【照片我都整理好了,等你有空來看?!亢竺娓鴤€笑臉表情。
他盯著那個笑臉看了很久,指尖懸在屏幕上,卻不知道該回些什么。
夜風帶著濕氣吹過來,陽臺上那件淺粉色的連衣裙輕輕晃動,像個無聲的質問。喜今宴靠在欄桿上,望著遠處的萬家燈火,第一次感到如此清晰的分裂——一半在回憶里沉陷,一半在現(xiàn)實里掙扎,而他站在中間,進退兩難。
他不知道,客房里的美鹿析正坐在床邊,看著窗外的月光,手里緊緊攥著一枚櫻花形狀的吊墜。那是七年前他送她的生日禮物,被她在洪水里死死攥著,鏈子斷了,吊墜卻還在。
她知道自己不該回來,不該打破這七年的平靜??僧斔趰u上聽說喜今宴還在等她時(那是個路過的漁民偶然說的,或許只是誤傳),她還是不顧一切地回來了。
直到看到那張照片,看到那本畫冊,她才明白,有些等待,早已在她不知道的時光里,悄悄換了對象。
而這場遲來的重逢,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一場三個人的煎熬。
窗外的雨又開始下了,淅淅瀝瀝的,像在為誰的眼淚伴奏。這個夜晚,注定無人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