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聚餐的那天,雨又下了起來。
懶子皓的工作室被臨時收拾出一塊空地,暖若蓁帶來了親手做的甜點,沸憬舟拎著幾瓶啤酒,進門時還在抱怨路上堵車??諝饫飶浡逃拖愫推【苹ǖ臍庀?,本該熱熱鬧鬧的場面,卻因為多出來的那道身影,蒙上了層說不出的滯澀。
美鹿析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手里捏著杯溫水,指尖泛白。她穿了件淺灰色的毛衣,是喜今宴昨天帶她去買的,頭發(fā)放了下來,遮住了半張臉,看起來比平時更安靜。
沸憬舟剛要開口說什么,被暖若蓁悄悄拉了把衣角。他愣了愣,順著她的目光看向美鹿析,又看了看坐在對面的喜今宴,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轉(zhuǎn)而拍了拍懶子皓的肩膀:“你這破地方,總算能落腳了?!?/p>
懶子皓干笑兩聲,把一碟草莓蛋糕推到美鹿析面前:“嘗嘗?若蓁的手藝,跟當(dāng)年你做的有得一拼。”
美鹿析的手指動了動,輕聲說了句“謝謝”,卻沒動叉子。喜今宴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蛋糕上那點粉色奶油時,睫毛輕輕顫了顫——她以前最愛的就是草莓味,每次做蛋糕都要在表面堆上滿滿一層草莓。
“聽說你在島上待了七年?”暖若蓁率先打破沉默,語氣盡量溫和,“日子很苦吧?”
“還好?!泵缆刮鎏痤^,勉強笑了笑,“島上有很多野果,還有好心人會送吃的?!彼龥]說那些被海浪拍碎漁船的夜晚,沒說傷口發(fā)炎時只能用海水沖洗的疼,只撿了些輕描淡寫的話說。
沸憬舟灌了口啤酒,喉結(jié)滾動得厲害:“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他想說點什么來彌補這七年的空白,卻發(fā)現(xiàn)所有安慰都顯得蒼白。
喜今宴沒怎么說話,只是默默給美鹿析的杯子添水,又把一盤剛剝好的蝦推到她面前。動作自然得像做了千百遍,卻讓坐在他身邊的林知知攥緊了手里的叉子。
林知知是早上接到喜今宴電話的,他說“大家都在,你也過來吧”。她來時帶了剛洗好的草莓,用玻璃碗裝著,鮮紅的果子在蒼白的晨光里顯得格外鮮亮??纱丝炭粗鴿M桌的人,看著美鹿析身上那件明顯是新添置的毛衣,她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多余的人。
“知知,你上次拍的雨巷照片,給我們看看唄?”懶子皓大概是想活躍氣氛,沖她揚了揚下巴。
林知知打開手機相冊,屏幕亮度調(diào)得很低。照片一張張劃過,雨巷的青石板、沾著水汽的窗欞、角落里蜷縮的流浪貓……最后停在那張拍著喜今宴的照片上。
“這張拍得好?!迸糨铚愡^來看,“把今宴拍得比平時溫柔多了?!?/p>
美鹿析的目光落在屏幕上,手指無意識地收緊。照片里的喜今宴低著頭,側(cè)臉的線條在暖黃的燈光里顯得格外柔和,那是她從未見過的樣子——放松,安穩(wěn),帶著被妥帖照顧過的溫潤。
“是挺溫柔的?!彼p聲說,語氣里聽不出情緒。
喜今宴的手機在這時響了,是醫(yī)院打來的,有個急診病人需要他回去處理?!拔业孟茸吡?。”他站起身,看向美鹿析,“你要是住得不習(xí)慣,跟他們說,讓憬舟送你去酒店?!?/p>
“我跟你一起去?!绷种蝗婚_口,聲音有點急。
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知知避開眾人的目光,低頭看著自己的指甲:“我剛好要去醫(yī)院附近取洗好的照片,順道?!?/p>
喜今宴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走吧。”
兩人離開后,工作室里的沉默更甚。暖若蓁看著美鹿析空著的餐盤,輕輕嘆了口氣:“她瘦了好多?!?/p>
“喜今宴對她……好像還是老樣子?!睉凶羽狭藫项^,“可他對知知……”
“別亂說。”沸憬舟打斷他,“七年啊,換了誰能說忘就忘?知知是個好姑娘,可鹿析……她是從鬼門關(guān)爬回來的?!?/p>
美鹿析沒說話,只是望著窗外的雨。雨絲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把她困在這七年的空白里。她剛才看得很清楚,林知知起身時,喜今宴下意識地伸手扶了她一把,指尖碰到她肘部的動作自然又親昵——那是屬于他們的默契,她插不進去的默契。
醫(yī)院的走廊比平時更安靜。喜今宴去處理急診,林知知坐在候診區(qū)的長椅上,手里捏著那個裝草莓的玻璃碗。草莓的清香混著消毒水的味道,有點奇怪,像她此刻的心情。
喜今宴回來時,白大褂上沾了點血漬?!暗群芫昧耍俊?/p>
“沒有?!绷种巡葺f給他,“剛洗的,甜?!?/p>
喜今宴拿起一顆放進嘴里,汁水在舌尖炸開,甜得有些發(fā)膩。“剛才在工作室……”他想說點什么來解釋,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她回來挺好的?!绷种驍嗨?,抬頭沖他笑了笑,眼底卻沒什么笑意,“畢竟等了七年,總不能讓這七年白等?!?/p>
“知知,我不是那個意思?!毕步裱邕∷氖滞?,她的手很涼,像剛從冰水里撈出來,“我和她……早就過去了?!?/p>
“是嗎?”林知知看著他,眼睛亮得驚人,“可你給她剝蝦的時候,給她添水的時候,看她的眼神……跟看我的不一樣?!?/p>
喜今宴的動作頓住了。
他一直以為自己分得清過去和現(xiàn)在,以為那些下意識的照顧只是出于愧疚,可被林知知點破的瞬間,他才驚覺那些深埋的習(xí)慣從未消失——就像條件反射,在看到美鹿析的那一刻,身體先于理智做出了反應(yīng)。
“我……”
“別說了。”林知知抽回手,指尖在玻璃碗邊緣劃了一圈,“我去取照片了,你忙吧?!?/p>
她轉(zhuǎn)身離開的背影很輕,像片被風(fēng)吹起的櫻花,沒帶一點留戀。喜今宴站在原地,手里還捏著那顆沒吃完的草莓,甜膩的味道在舌尖慢慢變成了澀。
他回到家時,美鹿析正坐在客廳里,手里拿著那個裝著舊照片的紙箱。箱子被翻得亂七八糟,七年前的志愿者證、斷了鏈的櫻花吊墜、還有他送給她的那支鋼筆,散落了一地。
“我想找張以前的畫,”她抬頭看他,眼里有紅血絲,“找了半天沒找到。”
“可能早就丟了。”喜今宴蹲下身收拾,指尖碰到那支鋼筆時頓了頓——筆帽上刻著個小小的“析”字,是他當(dāng)年親手刻的。
“沒丟?!泵缆刮瞿闷鹉侵ЧP,在掌心輕輕摩挲,“你以前總說我畫畫沒靈氣,卻偷偷把我的畫都收起來了?!彼α诵?,眼里閃著淚光,“今宴,你是不是……其實還是在意我的?”
喜今宴的心臟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看著眼前這個失而復(fù)得的人,看著她掌心那道被玻璃劃破的傷口,忽然想起林知知轉(zhuǎn)身時眼底的落寞。兩個身影在他腦海里反復(fù)重疊,一個帶著七年的傷痕,一個捧著五年的溫柔,而他站在中間,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自私——他既想彌補對美鹿析的虧欠,又舍不得放開林知知的手。
“鹿析,”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啞得厲害,“我們……回不去了?!?/p>
美鹿析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像被凍住的湖面。她看著他,嘴唇動了動,卻沒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有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滴在那支鋼筆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窗外的雨還在下,敲打著玻璃,像在為這場遲來的坦白伴奏。喜今宴知道,這句話說出口,就再也沒有回頭的余地了??杀绕鹜现鴥蓚€人一起沉淪,他寧愿此刻的痛更鋒利些——至少,能讓其中一個人早點脫身。
只是他沒料到,這場他以為能斬斷過去的坦白,會在不久后,變成一把刺向所有人的刀。而那個被他刻意推開的身影,終將在某個暴雨傾盆的夜晚,以最慘烈的方式,讓他明白什么叫“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