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chǎn)房內的血腥氣尚未散盡，混合著新燃起的寧神香，形成一種奇異又令人心悸的味道。那道明黃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留下的旨意卻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不是漣漪，是無聲的海嘯。
“皇子賜名‘宸’，居長樂宮?！?/p>
嬤嬤抱著孩子的胳膊微微發(fā)抖，穩(wěn)婆和丫鬟們跪在地上，頭埋得極低，連呼吸都放輕了。方才生產(chǎn)的喧鬧和喜悅被這突如其來的旨意徹底凍結，只剩下一種惶惑不安的死寂。
懷中的小家伙似乎感知到這凝重的氣氛，不安地扭動了一下，發(fā)出細微的哼唧聲。
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沉靜。蕭衍這一手，哪里是恩寵，分明是架在火上烤。長樂宮……中宮之位空懸，多少雙眼睛盯著，他將一個來歷備受爭議的“棄婦”所出的皇子直接置于那般顯眼的位置，是要將這孩兒當成靶子，還是要逼我做出選擇？
“都起來吧?！蔽业穆曇暨€有些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平穩(wěn)，“嬤嬤，把孩子給我?！?/p>
嬤嬤小心翼翼地將襁褓遞回我懷中。我低頭，看著那張紅皺的小臉，他兀自咂著嘴，渾然不知自己甫一出生，便已卷入滔天巨浪之中。
“小桃，去請?zhí)K班主過來一趟?！蔽逸p拍著孩子，吩咐道，“就說，我新得了一盆難得的蘭花，請他品鑒?！?/p>
小桃愣了下，連忙應聲去了。嬤嬤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默默收拾著產(chǎn)房的狼藉。
蘇墨生來得很快，依舊是一身風華絕代的錦袍，似乎外界一切風雨都與他無關。他繞過屏風，目光先是在我蒼白的臉上停留一瞬，隨即落在我懷中的襁褓上，那雙總是含笑的桃花眼里閃過一絲極復雜的情緒。
“喲，這就是我們的小皇子？”他語氣輕佻，走上前來，伸出修長的手指，極輕地碰了碰孩子的臉頰，動作卻帶著一種罕見的溫柔，“長得……倒是挺有脾氣。”
孩子被他碰得扭過頭，哼哼兩聲。
“班主，”我抬眼看他，省去所有寒暄，“陛下的話，你聽到了？”
蘇墨生收回手，撣了撣并不存在的灰塵，唇角彎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這京城，有耳朵的，怕是都聽到了。長樂宮啊……咱們陛下，真是下得一盤好棋。”
“這棋局，我已入甕?！蔽移届o道，“班主可還愿意在一旁看著？”
蘇墨生挑眉，拖過一張繡墩坐下，好整以暇地看著我：“溫夫人這是要拉我下水？」
“是請班主，再聘我一回?！蔽抑币曋?，“聘我做你這戲班里，最叫座的角兒。只不過這次，唱的不是風月，是這皇城根下的風云變幻?！?/p>
他靜默了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里帶著幾分暢快淋漓的意味：“好！好一個溫儀！沈晏那雙眼睛，真是白長了！這般珍寶，竟當成瓦礫扔了！”
他站起身，踱到窗邊，望著外面漸漸亮起的天色：“陛下將小皇子置于長樂宮，一是試探，二是逼你表態(tài)。你若欣然接受，便是默認了這皇子身份，日后便是后宮眾矢之的。你若抗拒，便是藐視皇恩，更是死路一條?！?/p>
他轉過身，眼神銳利：“你待如何？”
我輕輕拍著懷中的孩子，他不知何時又睡著了，呼吸均勻。
“陛下的旨意，自然要遵?！蔽揖従彽溃伴L樂宮，我會搬進去?！?/p>
蘇墨生眼中掠過一絲訝異。
“不過，”我話鋒一轉，“不是以溫儀的身份，也不是以什么曖昧不明的寵妃身份。而是以——錦華班供奉先生的身份，暫居長樂宮，為陛下……排演新戲?！?/p>
蘇墨生先是一怔，隨即撫掌大笑，眼中光彩大盛：“妙！妙極！以退為進！陛下將你架在火上，你便自己先跳進水里，卻還要拖上我這艘賊船！如此一來，既全了陛下顏面，又堵了悠悠眾口，更將這水攪得更渾！讓所有人都摸不清陛下和你，到底演的哪一出！”
他興奮地踱步：“新戲？排什么新戲？《龍鳳呈祥》？《凌霄殿》？”
“不，”我垂下眼睫，看著懷中熟睡的孩子，輕聲道，“排一出……《河清海晏》?！?/p>
蘇墨生的腳步頓住，臉上的戲謔漸漸收斂，變得凝重起來。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你可知這戲名意味著什么？”
“天下太平，四海升平?！蔽姨痤^，目光清亮，“陛下初登大寶，勵精圖治，最想看到的，不就是這個嗎？我替他排出來，唱出來，讓天下人都看到，聽到。至于這排戲的人是誰，住在哪里，又有什么要緊？”
蘇墨生沉默良久，終于緩緩吐出一口氣，臉上重新浮現(xiàn)出那種玩世不恭的笑意，卻比任何時候都更顯深沉：“溫儀啊溫儀……沈晏當日說你離了他活不過三日，真是他這輩子，說得最錯的一句話?！?/p>
他拱手，難得帶了幾分鄭重：“既如此，蘇某便再聘夫人一回。這出《河清海晏》，我錦華班，接了！”
三日后，一頂軟轎將我和孩子接入了長樂宮。宮苑深深，奢華無匹，卻冷清得能聽見風吹過廊廡的回聲。
我?guī)淼南浠\不多，唯有一箱是蘇墨生送來的戲本、行頭和曲譜。
安頓下來的第一件事，我便以錦華班供奉的名義，上書皇帝，請旨于宮中排演新戲《河清海晏》，以賀天下初定，并請陛下欽定戲目內容。
消息傳出，前朝后宮又是一片嘩然。
所有人都等著看皇帝如何處置這荒唐的請求，是斥責，是默許，還是……
翌日，皇帝的批復下來了。
只有一個字，朱筆御批，力透紙背：
「準?！?/p>
與此同時，另一道八百里加急的軍報，悄無聲息地送入了御書房。
北狄境內流寇作亂，沖擊邊境，守將沈晏率部出擊追擊，遇伏，重傷，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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