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把貝殼灘的故事吹向更遠的地方，連外鄉(xiāng)來的攝影師都知道，這里的貝殼會在月光下泛出鹽晶的光。

攝影師架著相機蹲在灘涂時，總覺得有人在身后看他?；仡^時只有空蕩蕩的沙灘，潮水退去的痕跡像道銀亮的絲帶，纏著他的腳踝?！斑青辍卑聪驴扉T的瞬間，取景框里突然多了兩個身影——礁石上，藍布褂子的衣角被月光鍍成銀邊，孩子舉著的貝殼反射出細碎的光，像把小扇子，扇動著海面上的霧。

照片洗出來時，那兩個身影淡得幾乎看不見，只剩礁石頂上一片模糊的白，像撒了層薄鹽。攝影師把照片送給守屋的人家，老人的孫子指著那片白笑：“這是他們在說‘看，拍得真好’?！?/p>

那年冬天來得早，第一場雪落在貝殼灘上，把螺旋形的貝殼路蓋成了白玉帶。孩子踩著雪去看旋螺殼，發(fā)現(xiàn)殼里的海水凍成了冰，冰里嵌著三粒鹽，像三顆凍在時光里的星。他哈著白氣伸手去摸，冰面突然映出張蒼老的臉，眼角的皺紋里盛著笑，正低頭往殼里撒鹽。

“奶奶！”孩子脫口而出。

冰里的影子晃了晃，慢慢淡了。等他再揉眼細看，只有冰面反射的雪光，晃得人睜不開眼。那天晚上，他夢見自己坐在夜課教室里，青灰的燈光下，穿藍布褂子的老人正用鹽粒在桌上擺貝殼，孩子蹲在旁邊數(shù)鹽粒，數(shù)著數(shù)著就笑出了聲，笑聲像貝殼相撞。

開春后，貝殼灘上長出叢叢海蓬子，綠得發(fā)亮，沿著螺旋紋路蔓延，像給貝殼路鑲了道綠邊。老人說這是“活鹽”，長在有念想的地方，腌菜最香。守屋的人家摘了些腌成咸菜，壇口封壇時，孩子偷偷放了片旋螺殼進去。

三個月后開壇，咸菜的香氣里混著淡淡的海水味，壇底沉著那片貝殼，殼里盛著小半殼鹽，白得像新磨的。老人的孫子夾起根海蓬子放進嘴里，咸鮮的味道漫開時，突然想起太爺爺說過的話：“最好的念想，都是帶點咸的?！?/p>

有天夜里，外鄉(xiāng)的攝影師又來拍貝殼灘的夜景。長曝光的鏡頭里，潮水正一點點漫過貝殼路，浪花里浮著無數(shù)光點，像誰提著燈籠在走。他盯著取景框數(shù)光點，數(shù)到第七個時，鏡頭里突然飄過一縷藍布，像條小魚，游進光點里就不見了。

照片洗出來，那串光點連成了條虛線，從貝殼灘一直延伸到深海，盡頭是個模糊的光斑，像片巨大的貝殼在發(fā)光。攝影師給照片起名《歸途》，展覽時總有人問：“這光是什么？”他說：“是海里的老朋友，在給回家的人找路?！?/p>

守屋的人家把照片掛在堂屋，和那本線裝書并排。風吹過窗欞，照片上的光斑仿佛動了動，線裝書里的貝殼輕輕響了聲，像在回應。孩子指著光斑給剛出生的妹妹看：“看，那是奶奶和小哥哥，他們在海里擺了好多好多貝殼，就等我們去看呢?！?/p>

妹妹眨著烏溜溜的眼睛，小手抓住哥哥手里的旋螺殼，殼上的鹽晶硌得她咯咯笑。笑聲混著遠處的海浪聲，像串銀鈴，滾過貝殼灘，滾向深海，滾進那些跨了不知多少代的念想里。

而那間只存在于故事里的夜課教室，早已化作貝殼灘上的一粒鹽，隨著潮起潮落，鉆進每片貝殼的縫隙，鉆進每個記得這個故事的人的心里，輕輕說：

“別聽，接著往下講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