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貢院后衙出來,回到“悅來”客棧,我強迫自己不再去猜測考官們最后的評判。該做的都已做完,該說的也已說盡。如今能做的,唯有等待。
我將自己關在房中,不再外出,連飯食都讓伙計送到房間。表面上是在靜心讀書,實則是在反復推敲面考時的每一句對答,檢討是否有疏漏,是否還能更完美。同時,也開始思考,無論中與不中,下一步該如何走。若中,自然要準備接下來的禮部試;若不中,是繼續(xù)游學,還是另尋門路,將這篇《水利芻議》和州試策論直接投往京城?
就在這種表面平靜、內心焦灼的煎熬中,放榜之日終于到了。
這一日,南陽城萬人空巷,貢院外的照壁前被圍得水泄不通。學子、家仆、看熱鬧的百姓,人聲鼎沸,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盯著那尚未張貼榜單的墻壁。
我沒有往前擠,只是遠遠地站在一處地勢稍高的臺階上,平靜地望著那片黑壓壓的人頭。心跳,終究還是比平時快了幾分。
那幾個之前屢次嘲諷我的紈绔子弟也在人群中,他們衣著光鮮,被仆從簇擁著,臉上帶著志在必得的笑容,正互相吹捧著,仿佛解元已然是他們的囊中之物。
“王兄家學淵源,此次必高中!”
“李兄文章錦繡,解元非你莫屬!”
“同喜同喜,待榜文張貼,我等再去酒樓慶賀!”
他們的笑聲有些刺耳,引來周圍一些寒門學子的側目,卻無人敢出聲反駁。
時辰到,數名衙役捧著巨大的黃榜,在兩名官員的監(jiān)督下,鄭重地將其張貼在照壁之上。
“放榜了!”
人群瞬間騷動起來,如同炸開的鍋,拼命向前涌去。驚呼聲、嘆息聲、狂喜的呼喊聲、不敢置信的喃喃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沖擊著耳膜。
我沒有動,只是瞇起眼睛,努力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字中,尋找“柳永”二字。名字是從后往前排的,越往前,名次越高。
人群前端不斷爆發(fā)出聲音:
“中了!我中了!第一百二十名!”
“唉……又落榜了……”
“第七十三名!是我!是我!”
名字一個個念過,我的心也一點點提起。已經念到前三十名了,依舊沒有我。難道……真的因為“不合體統”而被黜落了?那幾個紈绔子弟的聲音也小了下去,顯然他們也沒在靠后的名次中找到自己的名字,開始有些緊張起來。
前十名了!
“第九名,陳縣李茂才!”
“第八名……”
“第七名……”
……
每報出一個名字,都引起一陣小小的轟動。依舊沒有我。我的心沉了下去,暗自嘆了口氣,準備轉身離開??磥恚@條路,還是走不通。
就在此時,唱名的官員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鄭重:
“第三名!南陽縣,張文中!”
人群一陣喧嘩。
“第二名!穰縣,王博文!”
是那個紈绔之一!只見那王姓學子先是一愣,隨即狂喜,與同伴擊掌相慶,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他甚至還挑釁似的朝我這邊瞥了一眼。
我面無表情。第二……終究是落榜了。也好,死了這條心,另謀他路吧。
我正要轉身,卻聽那唱名官員深吸一口氣,用前所未有的洪亮聲音宣告:
“京西路南陽州州試,第一名解元——”
全場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穰縣,柳永!”
**柳永!**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貢院上空,也炸響在我的腦海里!
我……中了?還是……解元?!
一瞬間,萬籟俱寂。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幾個剛剛還在狂喜的紈绔子弟。王博文臉上的笑容僵住,難以置信地看向榜單頂端,又猛地轉頭看向我,眼神里充滿了震驚、茫然,以及一絲被狠狠扇了耳光的羞憤。
周圍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在我身上。驚訝、探究、羨慕、嫉妒……各種復雜的情緒交織。
我站在原地,身體有些僵硬,過了好幾秒,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沒有狂喜,沒有激動,只有一種“終于來了”的塵埃落定之感,以及一股難以言喻的、沖破枷鎖的暢快!
我迎著王博文那幾乎要噴火的目光,平靜地,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憐憫,看了他一眼,然后,微微頷首。
沒有言語,但這無聲的反應,比任何嘲諷都更具殺傷力。王博文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身邊的同伴也如同被掐住了脖子,再也發(fā)不出半點聲音。
我分開人群,緩緩走向那張黃榜。目光越過無數復雜的視線,落在最頂端那清晰無比的“柳永”二字上。
解元!
這不僅是一個名次,更是一個信號!它意味著,我憑借著實學,至少在京西路,敲開了那扇被皇帝近乎關閉的大門!意味著“柳永”這個名字,將正式取代“柳三變”,踏上屬于他的仕途征程!
周圍的恭賀聲開始響起,但我仿佛沒有聽見。我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愈發(fā)清晰:
這,僅僅只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