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云棲鎮(zhèn)像浸在墨色宣紙上的水墨畫。青石板縫里鉆出的苔蘚被踩得發(fā)亮,油紙傘骨碰撞的脆響混著檐角滴水聲,在窄巷里蕩出回音。林硯秋正用桐油修補(bǔ)剝落的窗欞,忽聽得門環(huán)輕響,抬頭便見個穿深藍(lán)色西裝的男人立在朱漆門前,黑綢傘尖還滴著水,銀框眼鏡蒙上了層白霧。
“這位先生,喝茶還是歇腳?”林硯秋放下油刷。男人收傘的動作極利落,袖口露出的鋼筆尖在天光下閃了閃:“來壺明前龍井,要未拆封的新茶。”他聲音低沉,帶著幾分不屬于此地的利落腔調(diào),目光卻若有似無地掃過堂內(nèi)的八仙桌。
阿巧端著青瓷茶罐從后廚出來時,圍裙角不小心蹭到男人的褲腳。男人非但沒在意,反而側(cè)身讓她,指尖在茶罐側(cè)面快速點(diǎn)了兩下。林硯秋接過茶罐時,觸到冰涼的罐壁上沾著幾點(diǎn)暗紅——那不是茶漬,倒像干涸的墨水。
男人選了臨窗的竹椅坐下,卻不喝茶,只將茶葉攤在掌心碾磨。林硯秋擦著柜臺,余光瞥見他左手食指內(nèi)側(cè)有道新鮮的劃痕,像是被筆尖劃破的?!斑@茶不錯,”男人忽然開口,用銀匙敲了敲茶罐,“只是這罐底的花紋,倒像我在上海見過的海圖?!?/p>
林硯秋心頭一凜。這茶罐是祖父留下的舊物,罐底刻著纏枝蓮紋,何來海圖之說?他湊近細(xì)看,卻發(fā)現(xiàn)男人指尖劃過的地方,幾道茶漬竟暈染成奇怪的弧線,隱約與父親留下的茶倉地圖輪廓相似。
“先生說笑了,”林硯秋不動聲色地將茶罐移開,“不過是尋常紋飾?!蹦腥藚s笑了笑,推過空茶杯:“勞煩續(xù)水?!钡顾畷r,林硯秋注意到他杯底沉著片細(xì)小的宣紙碎屑,上面似乎有墨跡。
午后雨勢漸大,男人付了茶錢,撐傘消失在雨巷深處。阿巧收拾桌子時,突然拽住林硯秋的袖子,指著竹椅縫隙。半張潮濕的宣紙卡在椅榫里,上面用淡茶寫著“槐下三尺”四字,墨跡邊緣暈開的幾何圖案,竟與《茶經(jīng)》孤本里父親批注的陰影完全重合。
林硯秋立刻將紙湊到油燈下。圖案的陰影投在書頁上,顯現(xiàn)出“戌時碼頭”的字樣。他想起男人袖口的墨水、茶罐上的印記,還有那句意有所指的“海圖”——難道此人與父親的失蹤有關(guān)?
阿巧忽然比劃著“傘骨”,又在掌心寫了個“行”字。林硯秋猛地想起,男人的黑綢傘骨上刻著“且徐行”三字,那是蘇軾的詞句,卻帶著幾分隱秘的暗號意味。
戌時的碼頭浸在雨幕里。林硯秋撐著油紙傘躲在貨棧后,看見那個穿西裝的男人正與戴氈帽的貨夫低聲交談。突然,幾個穿黑制服的人快步走來,男人立刻將一個油紙包塞進(jìn)貨夫懷里,轉(zhuǎn)身朝巷口跑去。
林硯秋正要跟上,卻被阿巧拉住。她指著貨夫藏包的米袋,又比劃著“茶餅”的形狀。雨夜里,男人的黑綢傘消失在石橋盡頭,而貨夫肩頭的米袋縫隙里,正滲出一點(diǎn)點(diǎn)暗紅——那是墨水,還是血?
回到茶館時,林硯秋在男人坐過的竹椅下,撿到一枚銀質(zhì)袖扣。袖扣背面刻著細(xì)密的葉脈紋路,像極了《茶經(jīng)》里繪制的茶樹圖譜。阿巧端來熱茶,茶杯里浮著片細(xì)小的宣紙——正是白天杯底的碎屑,上面用淡茶寫著個“安”字。
雨還在下,敲打著茶館的青瓦,也敲打著林硯秋懸著的心。那個自稱“沈念安”的西裝客,究竟是何人?他留在茶罐上的地圖、椅縫里的密信,還有這枚刻著茶樹的袖扣,究竟指向怎樣的秘密?茶香氤氳的堂屋里,一場與時代有關(guān)的暗涌,正隨著梅雨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