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未能驅(qū)散鄧闖心頭的陰霾,反而將他眼底的血絲與眉宇間的焦躁照得愈發(fā)清晰。他一夜未眠,腦海中反復(fù)上演著發(fā)現(xiàn)草圖時的震驚、被蒙蔽的屈辱,以及一種近乎絕望的好奇。他像一頭被困在鐵籠中的野獸,明知前路可能是更深的陷阱,卻仍要撞個頭破血流,去尋求一個真相。
他換上了一身半舊但整潔的藏藍色直裰,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落魄,卻掩不住連日操勞帶來的憔悴。他深知以自己如今的身份,想要求見侯府世子妃難于登天,但他必須一試。他甚至未曾告知任何人,包括那個已成驚弓之鳥的沈梅,獨自一人,踏著清晨的露水,走向那座象征著權(quán)勢與距離的平陽侯府。
與此同時,平陽侯府歸雁院內(nèi),沈棠剛用過早膳,正聽著春桃稟報昨夜的動靜。
“小姐,咱們的人說,鄧家書房燈亮了半宿,鄧少爺今早天沒亮就出門了,瞧著方向……像是往咱們府上來了。”
沈棠執(zhí)杯的手微微一頓,眼底掠過一絲了然。比她預(yù)想的,還要快一些??磥砟欠輬D的沖擊,遠勝于沈梅十句百句的哭訴。
她放下茶盞,語氣平靜無波:“知道了。去門房吩咐一聲,若他來了,不必刻意刁難,也不必格外通融,按規(guī)矩遞帖子便是。另外……”她略一沉吟,“去請林娘子過來一趟,就說我新得了一幅前朝的花鳥圖,請她一同品鑒。”
春桃雖不解其意,但還是立刻應(yīng)下照辦。沈棠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庭院中在晨光中舒展的草木,唇角泛起一絲極淡的弧度。鄧闖來了,而她,也已備好了“招待”他的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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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陽侯府的角門外,鄧闖遞上了拜帖,署的是己名,求見世子妃。門房管事拿著帖子,上下打量了他幾眼,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輕慢。如今的鄧家在京城已是笑話,這鄧闖竟還敢來求見世子妃?
“世子妃事務(wù)繁忙,豈是外人想見就能見的?等著吧。”管事懶洋洋地丟下一句,將帖子隨手放在一旁,便不再理會他。
鄧闖握緊了拳,額角青筋微跳,卻強忍了下來。他早已料到會吃閉門羹,但親身體驗這種毫不掩飾的輕視,依舊讓他心頭火起。他沉默地站在角落,看著侯府門前車馬往來,那些衣著光鮮的仆從、那些乘坐華轎的貴人,無一不在提醒著他如今的境地與沈棠之間的鴻溝。
時間一點點過去,日頭漸高。就在鄧闖幾乎要放棄,準備另想他法時,一輛裝飾雅致、掛著“云想閣”標識的馬車停在了侯府側(cè)門。一位穿著體面、氣質(zhì)干練的中年婦人在丫鬟的攙扶下下了車,正是“云想閣”的東家夫人林氏。
門房管事見到林氏,立刻換上了一副笑臉,殷勤地迎上前:“林娘子您來了!世子妃早已吩咐過,您快里面請!”
林氏微微頷首,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站在角落、面色難看的鄧闖,并未多言,隨著引路的丫鬟徑直入了府。
這一幕,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鄧闖的心上。連一個商賈之婦都能被沈棠如此禮遇,而他這個曾經(jīng)的未婚夫,卻被像垃圾一樣晾在門外!屈辱、不甘、還有那股探究真相的執(zhí)念,如同毒火般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
他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上前一步,對那管事沉聲道:“煩請再通傳一次!城南鄧闖,有要事求見世子妃!關(guān)乎……關(guān)乎昔日故交之情!”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最后幾個字。
管事被他突然爆發(fā)的氣勢嚇了一跳,又聽他提及“故交”,心下也有些嘀咕,怕真誤了什么事,只得悻悻地再次拿起帖子,不情不愿地往里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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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雁院花廳內(nèi),沈棠正與林氏相談甚歡。桌上攤開著一幅仿前朝的花鳥圖,兩人品評著畫工針法,話題卻自然而然地引向了江南織造局的宮廷采買。
“……不瞞世子妃,”林氏壓低了些聲音,神色恭敬中帶著熱切,“您讓蘇娘子遞來的那幅‘松鶴延年’樣稿和拜帖,我已托人送到了李公公(那位宮內(nèi)大太監(jiān))侄兒的手中。聽說,李公公看了,雖未明確表態(tài),但確實多問了幾句這‘錦心繡坊’的來歷,尤其對那融合蘇繡針法的巧思,頗為贊賞。”
沈棠神色平靜,似乎并不意外,只微微頷首:“有勞林娘子費心。此事成與不成尚在其次,能入得李公公眼,已是幸事。”
“世子妃過謙了?!绷质闲Φ?,“以‘錦心’的手藝和這份玲瓏心思,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只是……”她話鋒一轉(zhuǎn),略帶憂色,“此次競爭激烈,除了那幾家勢大的皇商,聽聞……靖安郡王府似乎也有意插一手,他們府上養(yǎng)著的繡娘,手藝也是頂尖的?!?/p>
靖安郡王府?沈棠眸光微閃。這倒是個新消息??ね醺匚蛔鸪?,若他們介入,形勢確實更為復(fù)雜。
就在這時,春桃悄悄進來,在沈棠耳邊低語了幾句。
沈棠眼中閃過一絲預(yù)料之中的神色,她放下手中的茶盞,對林氏歉然一笑:“林娘子,實在抱歉,忽然有些許瑣事需處理,請娘子在此稍候片刻,或可再去偏廳鑒賞一番我收藏的幾幅古繡片?”
林氏是何等通透之人,立刻起身笑道:“世子妃您忙,我正想去好好觀摩學(xué)習(xí)呢。”說罷,便由丫鬟引著往偏廳去了。
林氏剛離開不久,花廳的簾子便被掀起,一道壓抑著怒意與急切的身影,幾乎是闖了進來。
正是鄧闖。
他顯然是被刻意引導(dǎo)至此,一路上的冷遇與等待,加上方才見到林氏被禮遇的刺激,讓他的忍耐已到了極限。他站在花廳門口,逆著光,胸膛微微起伏,目光如炬,直直射向端坐在主位上的沈棠。
眼前的沈棠,穿著一身淡青色素面錦緞長裙,發(fā)髻間只簪一枚通透白玉簪,通身上下并無過多裝飾,卻氣質(zhì)清冷,姿態(tài)從容,與這侯府花廳的雅致格調(diào)渾然一體。相比他滿身的疲憊與風(fēng)塵,更顯云泥之別。
“沈棠!”鄧闖幾乎是咬著牙,從喉嚨里擠出這兩個字。他有很多話想問,很多怒火想發(fā)泄,但真到了她面前,看著她那平靜無波、仿佛早已等候多時的眼神,千言萬語竟堵在胸口,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沈棠抬眸,目光平靜地落在他身上,既無驚訝,也無厭惡,仿佛只是在看一個陌生的、不請自來的客人。
“鄧公子。”她開口,聲音清越,帶著一絲天然的疏離,“擅闖侯府內(nèi)院,可知是何罪名?”
一句“鄧公子”,一句“擅闖內(nèi)院”,瞬間將兩人的關(guān)系劃到了千里之外,也像一盆冷水,兜頭澆在鄧闖頭上,讓他沸騰的血液冷卻了幾分。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邁步走進花廳,在離沈棠數(shù)步遠的地方站定,目光死死鎖住她:“罪名?我今日來,只想向世子妃討一個答案!”
“答案?”沈棠微微挑眉,語氣依舊平淡,“我與鄧公子,似乎并無甚未解之緣,何來答案一說?”
“你還要裝傻!”鄧闖猛地從懷中掏出那張被他攥得發(fā)熱的草圖,幾步上前,“啪”地一聲拍在沈棠身旁的茶幾上,震得茶盞叮當作響,“這個!這筆跡!你敢說不是你的?!沈棠,你告訴我!從前那些,那些讓我鄧闖得意洋洋的‘英明決策’,到底有多少,是出自你之手?!”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嘶啞,帶著一種被欺騙、被玩弄的悲憤,雙目赤紅地瞪著沈棠,仿佛要將她生吞活剝。
花廳內(nèi)一時間寂靜無聲,只有鄧闖粗重的喘息回蕩。門外的春桃緊張地握緊了拳頭,生怕鄧闖失控傷到小姐。
沈棠的目光,緩緩落在那張泛黃的草圖上,看著角落那幾行熟悉的、屬于她前世青春年少時筆跡的小字,眼神有瞬間的恍惚,仿佛透過這張紙,看到了那個曾經(jīng)對婚姻懷有期待、小心翼翼想幫助未來夫婿的、愚蠢的自己。
但那恍惚只是一瞬,便消散無蹤。她抬起眼,迎上鄧闖質(zhì)問的目光,唇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極淡的、近乎嘲諷的弧度。
“是又如何?”她輕輕開口,四個字,卻如同驚雷,在鄧闖耳邊炸響。
他沒想到她會承認得如此干脆!他以為她會否認,會辯解!
“你……你承認了?!”鄧闖反而愣住了。
“為何不承認?”沈棠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對著他,聲音平靜得可怕,“當年你我家有婚約,見未來夫婿家中生意偶有疏漏,出于道義,隨口提點一兩句,有何不可?莫非鄧公子覺得,我沈家女兒,便該對夫家困境視若無睹,冷眼旁觀才算賢良淑德?”
她轉(zhuǎn)過身,目光清冷如秋霜:“至于后來……婚約已解,嫁娶各不相干。鄧公子是成是敗,是起是落,皆是你自家運數(shù)本事,與我沈棠,又有何干系?”
“與你無干?”鄧闖被她這番撇清關(guān)系的話氣得渾身發(fā)抖,他指著那張草圖,又想到鄧家如今的慘狀,想到沈梅那些愚蠢的“指點”,一個可怕的念頭再次浮現(xiàn),他嘶聲道,“那沈梅呢?!她嫁給我之后,那些所謂的‘高見’,那些把我鄧家拖入深淵的蠢主意!是不是也是你?!是不是你故意引導(dǎo)她,讓她來害我鄧家?!”
他終于問出了這個盤旋在他心頭最恐懼、最憤怒的猜想。
沈棠看著他因憤怒而扭曲的面容,聽著他這荒謬的指控,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很輕,卻帶著無盡的涼意。
“鄧闖,”她第一次直呼其名,語氣里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也太看得起沈梅了?!?/p>
她一步步走向他,明明身形纖弱,此刻卻帶著一股逼人的氣勢:“我若有心害你,何須假手沈梅那個蠢貨?在你志得意滿、盲目擴張之時,只需袖手旁觀,你自有跌得頭破血流的一日。我若有心害你,當初又何必多此一舉,提點于你?”
她停在他面前,咫尺之遙,目光銳利如刀,直刺他心底:“你今日站在這里,不去想自己為何會聽信沈梅那些毫無根據(jù)的‘指點’,不去反思自己為何在順境中迷失、在逆境中失措,反而將一切歸咎于一個早已與你毫無瓜葛的女人?鄧闖,你的失敗,從來都不是因為別人,而是因為你自己的無能、愚蠢,和……識人不明!”
字字誅心,句句見血。
鄧闖被她罵得臉色慘白,踉蹌著后退一步,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字也反駁不了。是啊,是他自己聽信了沈梅,是他自己做出了那些決策……沈棠的話,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將他所有的借口和偽裝,剝得干干凈凈,只剩下血淋淋的、不堪的真實。
巨大的無力感和羞恥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所有的憤怒,所有的質(zhì)問,在這一刻,都顯得如此可笑,如此蒼白。
他看著眼前這個冷靜、銳利、與他記憶中那個溫婉少女截然不同的沈棠,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他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而沈棠,不再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轉(zhuǎn)身坐回主位,端起了那杯早已涼透的茶。
“答案,你已經(jīng)得到了。”她垂下眼簾,語氣恢復(fù)了一貫的淡漠,“鄧公子,請回吧。侯府內(nèi)院,不是你該久留之地?!?/p>
“至于鄧家的死活……”她頓了頓,抬起眼,那眼神深不見底,帶著一絲莫測的意味,“或許,你該問問自己,除了怨恨他人,你還能做些什么。”
鄧闖渾渾噩噩地站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他來時滿腔怒火與疑問,走時,卻只剩下滿心的荒涼與……一個更加沉重,卻也隱隱指向某個未知方向的念頭。
他深深地看了沈棠一眼,那眼神復(fù)雜難明,最終,他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踉蹌著離開了這座讓他倍感屈辱,卻又仿佛窺見了一絲真相的侯府花廳。
狹路相逢,言語為刃。
沈棠未動一刀一槍,便已讓鄧闖潰不成軍。
而一場關(guān)于救贖或是毀滅的博弈,似乎,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