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歇了又至,墻角的青苔綠了八回。
陽酥十一歲了,個子抽條得像初春的柳枝。
他依然考第一,獎狀貼滿了奶奶床頭的半面墻。老人總摸著那些硬卡紙說:“我們酥酥以后要考狀元哩?!笨裳凵窨偼巴忸獌鹤右呀?jīng)三天沒回家了。
父親酗酒愈兇,偶爾帶回些脂粉氣。奶奶不再抄搟面杖,只是沉默地往陽酥碗里夾菜。有次陽酥半夜醒來,看見老人對著佛龕喃喃:“作孽啊...”
變故發(fā)生在期末考試前夜。
陽酥正默寫《少年中國說》,閣樓門被猛地撞開。酒氣混著血腥味涌進來,父親滿臉是血地癱在門口,后面跟著幾個紋花臂的男人。
“父債子償,天經(jīng)地義。”領頭的光頭踢了踢地上的男人,眼睛卻盯著陽酥。
奶奶把孫子護在身后,佝僂的身軀在發(fā)抖:“各位大哥,欠多少我們還...”
“三千萬?!?/p>
其實是30萬。
光頭碾碎地上的粉筆頭,“要么現(xiàn)在給錢,要么——”冰涼的視線劃過陽酥白皙的后頸,“帶這崽子上船抵債?!?/p>
陽酥攥著鋼筆的手在出汗。他認得這些人,巷尾輟學的虎子就是被他們帶走的,再回來時眼里沒了光。
“下月初九!”奶奶突然喊,“等我領了退休金...”
男人們哄笑著離開前,光頭特意彎腰對陽酥說:“小狀元,船上缺個記賬的?!?/p>
那夜陽酥在奶奶啜泣聲中,把鐵皮盒里的糖全倒出來。五顆糖化了三顆,黏稠的糖漿像某種預兆。
初九那日,奶奶當真取空了存折。可第二天父親又不見了,連同那個印著鴛鴦的布錢袋。
討債的再上門時,奶奶舉著菜刀站在門檻上?;ò最^發(fā)在風里飄得像面旗:“誰要動我孫子,先從我尸首上踏過去!”
或許是被老人眼里的瘋勁懾住,光頭居然退了半步:“下個月十萬?!?/p>
人散后奶奶癱坐在門檻上,菜刀哐當落地。陽酥去扶她,摸到滿手冷汗。
“酥酥別怕?!蹦棠谭磸湍﹃种?,“奶奶在呢?!?/p>
可命運總挑最疼的地方掐。
臘月廿三祭灶那晚,父親破天荒帶了盒稻香村回來。陽酥正在灶披間幫奶奶搓湯圓,聽見響動僵住了。
“酥酥,來?!蹦腥寺曇舢惓睾汀?/p>
陽酥被按在凳子上吃點心時,感覺后頸的汗毛都立了起來。父親的手在他背上游走,像檢查牲口。
“確實像他娘?!本茪鈬娫诙?,“特別是這腰...”
奶奶沖進來時,陽酥的褲帶已經(jīng)松了。老人抄起搟面杖狠狠砸下,父親抬手擋的瞬間,奶奶被慣性帶得踉蹌,太陽穴撞上八仙桌銳角。
悶響像西瓜落地。
陽酥看著奶奶緩緩滑倒,額角滲出的血漫過壽字紋桌布。父親慌慌張張去探鼻息,突然怪叫一聲沖出家門。
十一歲的小孩呆立在漸冷的軀體前,手心還攥著半塊蓮蓉酥。灶上的湯圓在沸水里浮沉,噗噗地,像誰在哭。
警車來時,父親已經(jīng)回來換了干凈衣裳。他摟著陽酥對警察哭訴:“老人家滑倒...怪我沒照看好...”
陽酥從警察肩上看出去,巷口停著討債人的面包車。光頭對他比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他最終什么也沒說。
出殯那日,父親往他手里塞了把糖:“奶奶最疼你,別讓她走不安心?!辈始埌乃牵丸F皮盒里的一模一樣。
當夜父親摸上閣樓時,陽酥正對著奶奶的遺照發(fā)呆。粗糙的手捂住他嘴的瞬間,他咬碎了舌尖的血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