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不歸：鳳棲于梧

這日清晨，天光未亮透，楚寒雁便已起身。她特意從有限的份例中揀出一身半舊的月白綾裙，顏色洗得有些發(fā)灰，裙擺處甚至帶著不易察覺的針腳修補痕跡。

對鏡梳妝，她將一頭青絲簡單綰起，只簪一朵毫無紋飾的素銀珠花，耳墜、鐲子一概全無。鏡中的人，臉色蒼白，眉眼低垂，一身寡淡，恰合她此刻“卑微孤女”的身份。

“小姐，時辰差不多了?！钡渎返吐暤溃抗鈷哌^她這身過于樸素的打扮，心領(lǐng)神會。

楚寒雁微微頷首，主仆二人提前一刻到了王青云所居的“錦榮院”正廳。

廳內(nèi)熏著淡淡的檀香，陳設(shè)典雅卻透著疏離。王青云端坐主位，正由丫鬟伺候著用早茶，見她進來，只抬了抬眼皮。

“女兒給母親請安?！背阋雷阋?guī)矩，斂衽行禮，姿態(tài)柔順。

王青云放下茶盞，語氣平淡無波：“起來吧。住得可還習慣？”目光在她身上那件舊衣一掃而過，未做停留。

“回母親，聽雪軒很好，勞母親掛心?！背愎Ь创鹆?，便默默退至末座，垂首靜坐，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仿佛一尊了無生氣的瓷偶。

廳內(nèi)一時只聞茶水輕漾與瓷器碰撞的細微聲響。

不多時，環(huán)佩叮當，伴隨著一陣香風，寧姨娘帶著女兒楚飛雁到了。

楚飛雁今日顯然是精心打扮過，一身石榴紅縷金百蝶穿花云錦裙，頭上斜插一支赤金點翠步搖，流蘇搖曳，珠光寶氣，與角落里素凈得近乎寒酸的楚寒雁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給姐姐請安。”

寧媛笑容滿面地對著王青云福了福，眼波流轉(zhuǎn)，便落到了楚寒雁身上，將她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一番，繼而用手帕掩唇，嘆道：

“哎喲，五小姐這身打扮……也太素凈了些?？墒窍氯说÷?，份例不夠？雖說……”

她刻意頓了頓，尾音拖長，帶著意味深長的暗示，

“咳咳，但既入了相府，總不能還像在外頭時那般……不拘小節(jié)，沒得丟了相府的體面。”

這話語看似關(guān)切，實則字字如針，精準地刺向楚寒雁那不堪的出身和可能帶來的“不懂規(guī)矩”。

楚寒雁立刻應(yīng)聲起身，像是被這話驚著了一般，雙手緊張地絞著腰間系的半舊絲絳，腦袋垂得更低，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顫音：

“寧姨娘誤會了……份例是夠的，并未短缺。只是……只是寒雁自知身份，不敢過于招搖，想著……想著樸素些，總不會出錯……”

她說話間，飛快地抬眸瞥了王青云一眼，那眼神怯怯，如同受驚的小鹿，帶著惶惑與不安，又迅速低下頭去，肩膀微微縮著。

王青云執(zhí)杯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頓，眉頭微蹙。

她雖不喜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帶著麻煩的“女兒”，但更厭煩寧媛這般當著她的面，拈酸吃醋、言語刻薄的上不得臺面做派。

這相府主母的威嚴，豈容一個妾室屢次挑釁？

楚飛雁見母親吃癟，心中不忿，當即嗤笑一聲，嗓音尖利：

“五妹妹何必做出這副可憐樣？倒像是我們欺負了你似的！姨娘也是為你好，提醒你注意身份。你從前在那等……不清不楚的地方長大，有些習慣難免不合規(guī)矩，我們?nèi)舨唤棠悖瑢碓谫F人面前失了禮，連累的可是整個楚家！”

“不清不楚”四字，她咬得極重，滿是鄙夷。

“飛雁！”王青云終于出聲，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警告，目光沉靜地掃過楚飛雁，后者悻悻地閉了嘴。

楚寒雁肩膀微微發(fā)抖，眼圈竟真的開始迅速泛紅，積聚起盈盈水光。她轉(zhuǎn)向王青云的方向，再次福身，聲音哽咽，帶著強忍的哭腔：

“母親明鑒……寒雁……寒雁從未忘記自己的本分，日后定當更加謹言慎行，絕不敢給府上抹黑……”

她這話明著是對王青云表忠心，暗里每一個字都在反襯寧媛母女的咄咄逼人與刻薄寡恩。

王青云看著眼前這鮮明對比——一個囂張跋扈，言辭無狀；一個弱小可憐，謹小慎微。她心中那桿天平，在不涉及自身核心利益時，自然而然地傾向了“弱者”。

她放下茶盞，聲音恢復(fù)了以往的平淡，卻帶著定論的意味：“好了，寒雁既入了府，便是楚家小姐。過去的事，休要再提?！?/p>

她目光轉(zhuǎn)向?qū)庢履概Z氣加重了幾分：“寧姨娘，飛雁，你們身為長輩和姐姐，也當有容人之量?！?/p>

寧媛臉上那嬌媚的笑容瞬間僵硬，連忙低頭稱是。楚飛雁更是氣得暗自咬牙，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狠狠剜了楚寒雁一眼，卻不敢再放肆。

請安結(jié)束后，眾人魚貫而出。楚寒雁帶著典路，腳步不快不慢，“恰好”與走在前面的寧媛母女同了一段路。

行至一處穿花游廊，四下無人，寧媛放緩腳步，回過頭，皮笑肉不笑地說：“五小姐真是好手段，三言兩語便讓夫人憐惜了?！?/p>

楚寒雁依舊低著頭，盯著自己的鞋尖，聲音細弱得幾乎被風吹散：

“姨娘說什么，寒雁聽不懂……寒雁只是實話實說。”

楚飛雁按捺不住火氣，猛地逼近一步，幾乎貼到楚寒雁面前，壓低聲音，話語如同毒蛇吐信：

“楚寒雁，你別得意！別以為父親認了你，你就真是千金小姐了！你娘是個娼妓，你骨子里流著骯臟的血，永遠也洗不干凈！”

這話惡毒至極，連一向沉穩(wěn)的典路都忍不住瞳孔一縮，垂在身側(cè)的手悄然握緊。

楚寒雁卻猛地抬起頭，眼中蓄滿的淚水瞬間決堤，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她仿佛受了天大的侮辱，身體因激動而微微顫抖，聲音卻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些許，帶著哭腔，足以讓不遠處正巧經(jīng)過的幾個修剪花木的仆婦聽見：

“四姐姐！你……你怎么可以如此說我娘！我娘她……她已經(jīng)不在了?。∧阍趺茨堋?/p>

說著，她竟似承受不住這巨大的悲傷與打擊，身子猛地晃了晃，向后軟倒，被眼疾手快的典路及時扶住，靠在她身上低聲啜泣。

那幾個仆婦頓時停下手中活計，紛紛側(cè)目，看向楚飛雁的眼神充滿了驚詫與不贊同，低聲交頭接耳起來。

寧媛見勢不妙，臉上閃過一絲慌亂，趕緊用力拉住還想繼續(xù)發(fā)作的楚飛雁，強擠出一個笑容：

“飛雁年紀小，不懂事，胡言亂語，五小姐千萬別往心里去?！?/p>

說完，幾乎是半拖半拽地拉著滿臉不甘的女兒，匆匆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看著她們母女略顯狼狽的背影消失在廊角，楚寒雁依舊靠在典路肩上，仿佛虛弱不堪。

她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冰冷無波的聲音低語：“看到了嗎？典路，對付這種人，有時候，眼淚比任何利器都管用?！?/p>

典路扶著她，低聲回應(yīng)：“小姐今日受委屈了。”

“委屈？” 楚寒雁緩緩直起身，用手中那方半舊的帕子，慢條斯理地拭去眼角的淚痕。

再抬頭時，臉上哪里還有半分柔弱與悲傷，只剩下一片深潭般的冰寒冷冽，眸中銳光一閃而逝。

“這點言語折辱算什么？記住她們今日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p>

她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來日，我要她們?yōu)榻袢账运?，百倍償還?！?/p>

自那日請安風波后，楚懷往聽雪軒跑得愈發(fā)勤快了。不單單是因著“永利賭坊”的消息讓他小賺一筆，解了燃眉之急，更因他覺得這個五姐雖看著柔弱，卻似乎有種奇特的運氣或門道，而且對他這個弟弟頗為“關(guān)心”和“慷慨”。

這日，他又一頭扎進聽雪軒，唉聲嘆氣地抱怨，說看上了寶齋樓新到的一批古玩，其中一尊羊脂玉貔貅尤其合他眼緣，可惜價格高昂，他手頭實在拮據(jù)。

楚寒雁親手為他斟了杯溫熱的雨前龍井，語氣溫和，帶著一絲無奈的嘆息：

“六弟既然喜歡，總得想想辦法才是。我一個深閨女子，也沒什么門路……只是，唉，我聽聞……四姐姐前幾日好像剛得了一套赤金嵌紅寶的頭面，據(jù)說價值不菲，是寧姨娘動用……公中賬上的銀子，特意托人從江南采買回來的呢?！?/p>

她說到這里，便適時停住，端起自己的茶杯，輕輕吹著浮沫，不再多言。

楚懷一聽，眼睛頓時瞪得溜圓，猛地一拍桌子：

“什么？！她用公中的錢給四姐買那么貴的頭面？怪不得！我說我這個月的月錢怎么又被克扣了，原來銀子都填了她們娘倆的無底洞！”

他越想越氣，胸口劇烈起伏，“不行！我非得告訴母親去不可！”

“六弟！” 楚寒雁連忙放下茶杯，做出急切阻攔的樣子，眉頭輕蹙，憂心忡忡，

“無憑無據(jù)的，怎可胡亂指責姨娘？況且，如今是寧姨娘掌管中饋，些許開銷，母親想必也是知曉的……你貿(mào)然跑去說，空口白牙，非但未必能成事，只怕還會惹得父親和母親不快，覺得你莽撞不懂事。”

她越是這般“識大體”地勸阻，擺出一副息事寧人、為他著想的姿態(tài)，楚懷心中那團火就燒得越旺，覺得五姐實在是太過善良可欺。他憤憤然地站起身：

“五姐你就是太心善！她們平日里那樣擠兌你，你還替她們說話！這事兒你別管了，我自有分寸！”

說完，便氣沖沖地拂袖而去，直奔王青云的正院。

看著楚懷怒氣沖沖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口，一直侍立在旁的典荷才低聲疑惑道：“小姐，為何要特意將此事透露給六少爺？他這般莽撞地去鬧，只怕打草驚蛇，也未必真能扳倒寧姨娘?！?/p>

楚寒雁走到窗邊，目光落在院中那株新綻的晚梅上，嘴角勾起一抹清淺而冰冷的笑意：“我本就沒指望憑他一次鬧騰就能扳倒寧媛。只需他在王青云面前提上這一嘴，便足夠了。”

她指尖輕輕劃過冰涼的窗欞，“王青云正愁找不到寧媛管家上的錯處，這一點嫌隙種下，以她的性子，必然會加強對公中賬目的核查。只要她認真去查，寧媛手下那些人，手腳又豈會真的干凈？讓她們先狗咬狗，我們只需靜觀其變，適時……再添一把火便是。”

果然，楚懷跑到王青云那里一番“告狀”，雖被王青云以“休要聽風就是雨、兄弟姊妹當和睦”為由斥責了幾句，說他莽撞沖動，但王青云轉(zhuǎn)頭就喚來了心腹管家嬤嬤，明里暗里加強了對公中賬目，尤其是寧媛經(jīng)手款項的核查力度。

這一查，還真揪出了幾筆寧媛手下管事采買虛報、以次充好的糊涂賬。王青云趁機發(fā)作，雷厲風行地處置了那幾個管事，并以此為由，不動聲色地從寧媛手中收回了部分管家權(quán)，美其名曰“讓妹妹輕省些”。

寧媛猝不及防吃了這么個悶虧，損失了臂膀又失了權(quán)，心中又驚又怒，第一個懷疑的就是楚寒雁在背后搗鬼，卻又抓不到任何實質(zhì)把柄，只能將這口惡氣硬生生咽下，對聽雪軒的恨意愈發(fā)深刻入骨。

楚寒雁坐在聽雪軒靜謐的內(nèi)室中，聽著典路低聲匯報前院的這番動靜，手中拿著一把小銀剪，正悠閑地修剪著一盆蘭花的枯葉。剪刃鋒利，落下多余的枝葉時，發(fā)出細微的“咔嚓”聲。

寧媛，楚飛雁，這才只是開始。這相府里的水，既然已經(jīng)攪渾，那就讓它更渾一些吧。

王青云收回了部分管家權(quán)，手段利落，著實敲打了寧媛一番。寧媛母女吃此一塹，暫時收斂氣焰，偃旗息鼓，相府表面看來，似乎恢復(fù)了一派和睦平靜。

楚寒雁樂得清靜，整日待在聽雪軒中，或臨帖，或繡花，或翻閱些閑雜書籍，一副深居簡出、與世無爭的模樣。

暗地里，則通過典路與午夜飛保持緊密聯(lián)系，一面密切關(guān)注著朝堂與府內(nèi)動向，一面繼續(xù)暗中積蓄力量，編織著她的網(wǎng)。

這日，楚平下朝回府，眉宇間難得地帶了幾分舒緩之意，在與王青云用晚膳時，似不經(jīng)意般提及：“夫人，過幾日，謝家那小子要回京了?！?/p>

王青云執(zhí)箸的手微微一頓，抬眼看他：“老爺說的，可是那位少年將軍，謝長飛？”

“正是。”楚平頷首，語氣中帶著幾分長輩看待出色晚輩的贊許，“他父親謝云長，與我有同窗之誼，可惜去得早。如今他子承父志，在軍中頗立了些戰(zhàn)功，陛下亦有嘉獎之意。他遞了帖子過來，說不日將來府上拜會?！?/p>

王青云放下筷子，拿起帕子拭了拭嘴角，語氣平和：“妾身也聽聞過這位謝將軍的一些事跡，確是年少有為，風評甚佳。老爺打算如何接待？”

“便在府中設(shè)個家常宴席吧?！背匠烈鞯溃安槐剡^于隆重，反倒顯得生分，顯得親近些就好。讓懷兒和珮兒也一同作陪，年輕人之間，多結(jié)交總是好的?！?/p>

他并未特意提及內(nèi)眷，但既是家宴，女眷出席亦是常理，王青云自然懂得安排。

這消息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很快便在各房之間漾開漣漪，自然也傳到了偏居一隅的聽雪軒。

楚寒雁對“謝長飛”這個名字并無太多特殊印象，只依稀知曉是位近年來聲名鵲起的軍中新貴，風頭正勁。

然而，“軍中”二字，卻讓她沉寂的心湖微微一動。軍中……那是與朝堂息息相關(guān)，卻又自成一體、擁有獨特力量體系的地方。

或許，這位謝將軍的到來，能成為她窺探府外風云、甚至借力的一條潛在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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