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光陰倏忽而過。
謝長飛登門這日,并未如尋常武將般身著彰顯身份的戎裝鎧甲,而是換了一身玄色暗紋錦袍,腰束同色玉帶,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身形。他面容俊朗,劍眉斜飛入鬢,一雙星目光華內(nèi)蘊,銳利如鷹,只是那眉宇間仿佛凝結(jié)著一層化不開的沉郁之色,那是經(jīng)年累月沙場淬煉與背負沉重過往留下的印記。周身散發(fā)出的凜然之氣,與這雕梁畫棟、富麗堂皇的相府格格不入。
楚平在書房接待了他。
室內(nèi)檀香裊裊,茶香四溢。謝長飛執(zhí)晚輩禮,言辭恭敬,應(yīng)對得體,言談間不忘提及父輩同窗之誼,感謝楚相多年照拂,姿態(tài)無可挑剔。
然而,在他偶爾低垂的眼眸深處,卻始終藏著一絲冰冷的審視與不易察覺的探究。
他今日前來,名為敘舊拜會,實則是想親自近距離觀察這位位高權(quán)重的宰相。
忘川之戰(zhàn)的重重疑點,諸多模糊的線索,最終似乎都隱隱約約指向了這位看似敦厚溫和的長輩,他需要親自來確認,來感受。
兩人表面相談甚歡,敘話約莫一炷香的功夫,楚平便笑著起身,親自引他前往設(shè)宴的前廳。
穿過曲折回廊,行至花園。初夏時節(jié),蓮池中荷葉田田,偶有早開的粉荷點綴其間。
就在此時,一陣悠揚卻透著幾分孤寂清冷的琴音,隨風裊裊傳來。謝長飛腳步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頓。
這琴音……曲調(diào)陌生,并非中原常聞,那婉轉(zhuǎn)中帶著一絲蒼涼的韻味,竟與他記憶中早已模糊的、母親苦荷曾偶爾彈奏過的西域小調(diào)有幾分神似。
久違的、被刻意深埋的隱痛,猝不及防地被這琴音勾起了絲絲縷縷。
他下意識地抬眼循聲望去。只見不遠處的蓮池水榭中,一個身著素白綾裙的女子正背對著他們,低頭撫琴。
陽光透過水榲雕花的窗欞,在她身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勾勒出她纖細單薄的側(cè)影。
她周身仿佛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清冷氣息,與周遭盛放的繁花、精致的亭臺顯得格格不入,宛如一幅被精心繪制卻帶著疏離感的仕女圖。
楚平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眉頭幾不可察地輕輕一皺,隨即面上便漾開慣常的、溫和的笑意,語氣帶著幾分長輩的隨意,解釋道:
“哦,那是小女寒雁。這孩子性子喜靜,不愛熱鬧,我便讓她在這水榭彈彈琴,自個兒散散心。技藝粗淺,讓賢侄見笑了?!?/p>
“楚相過謙?!?/p>
謝長飛收回目光,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什么情緒,
“小姐琴音清越,意境悠遠,何來見笑之說?!?/p>
心中卻已悄然記下了這個名字——楚寒雁。楚相那位近日才被認回、傳聞中的私生女。一個突然出現(xiàn)在權(quán)力漩渦中心的、看似被邊緣化的相府小姐。
水榭中,楚寒雁的琴音在感受到那兩道存在感極強的外來視線時,便恰到好處地戛然而止。
她抱著琴緩緩起身,狀似無意地轉(zhuǎn)過身,隔著搖曳的荷枝與粼粼波光,與謝長飛的目光有了短暫的一瞬交匯。
他的眼神太過銳利,仿佛能穿透一切偽裝,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以及一種她暫時還無法完全解讀的沉重。
楚寒雁心中微凜,一股本能的警惕升起,面上卻絲毫不露端倪,只朝著楚平的方向微微屈膝福了一福,算是見禮,隨后便帶著侍立在側(cè)的典路,轉(zhuǎn)身沿著水榭另一側(cè)的小徑離去。裙裾拂過地面,背影決絕,沒有半分留戀。
這個男人,不簡單。
楚寒雁步履從容,心底卻已迅速做出判斷。他身上有種與這錦繡堆砌的相府截然不同的氣質(zhì),那是屬于邊疆、屬于戰(zhàn)場的肅殺與堅韌。
危險,但危險往往與機遇并存。
謝長飛看著她身影消失在小徑盡頭,眼底的疑云并未散去,反而更濃了些。
這個女子,看似柔弱,那驚鴻一瞥間的眼神卻異常沉靜,甚至帶著一種與她年齡、處境不符的冷靜。
她似乎……與這處處透著歌舞升平、實則暗流洶涌的相府,有些格格不入。
家宴設(shè)在前廳旁的花廳,氣氛看似一派融洽。
楚懷對謝長飛這等真正在沙場上拼殺過的將軍充滿了好奇,加之飲了幾杯酒,帶著紈绔子弟特有的混不吝,纏著問些軍中趣聞、邊塞風光。
謝長飛倒也耐心,挑了些無關(guān)緊要、無涉軍機的趣事說了,引得楚懷嘖嘖稱奇,眼中滿是向往。
楚珮則顯得矜持許多,他與謝長飛談?wù)撔┍w略、國策時局,言辭間引經(jīng)據(jù)典,頗顯才學(xué),顯然有意結(jié)交這位軍中新貴。謝長飛應(yīng)對自如,言辭分寸拿捏得極準,既不顯得無知,也不過分深入,心下卻對楚珮這種過于精明、處處透著算計的文人做派,本能地不甚感冒。
楚寒雁安靜地坐在最末位的席位上,始終低眉順目,專注于面前精致的菜肴,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盡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她敏銳的感官卻能清晰地捕捉到,席間有幾道目光不時似有若無地掃過自己——謝長飛帶著審視與探究的余光;楚珮隱含算計與某種衡量意味的窺探;以及楚懷毫不掩飾的、單純的好色。
宴至中途,氣氛愈加熱絡(luò)。
楚平與謝長飛的話題自然而然地轉(zhuǎn)到了邊關(guān)局勢上。楚平捋著胡須,似是感慨,又似是無意間提及:
“……說起來,當年忘川一戰(zhàn),雖我軍損失慘重,令人痛心,但也確實重創(chuàng)敵軍主力,令其十數(shù)年不敢再犯我邊境。謝老將軍在天英魂不遠,見到邊境如今安寧景象,亦堪可告慰了?!?/p>
“忘川”二字如同驚雷,驟然在席間炸響——雖然只有謝長飛一人能聽見那震耳欲聾的回響。
他執(zhí)杯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頓,杯中清冽的酒液微微晃動,握住杯壁的指節(jié)因瞬間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迅速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掩蓋住眸底驟然翻涌起的巨大痛苦與刻骨恨意,再抬頭時,臉上已恢復(fù)平靜,只是聲音比方才更低沉了幾分:
“父親一生夙愿,便是國土安寧,將士們……沒有白白犧牲。”
他這細微到極致的失態(tài),轉(zhuǎn)瞬即逝的控制,以及話語中那強行壓抑的情緒,都被看似專心對付一塊筍尖的楚寒雁,用眼角的余光精準無比地捕捉殆盡。
忘川之戰(zhàn)?謝老將軍?謝長飛這異常的反應(yīng)…… 她心中電光火石般串聯(lián)起午夜飛此前匯報的信息——謝長飛父母皆歿于十多年前的忘川之戰(zhàn)。他此刻極力掩飾的痛楚與恨意……難道那場戰(zhàn)役背后,真的隱藏著不為人知的驚天隱情?而這隱情,極有可能與座上這位道貌岸然的父親楚平有關(guān)?
一個模糊卻大膽的計劃,開始在她腦中悄然成形。或許,這位心懷仇恨的謝將軍,能成為她手中一把指向楚平的、無比鋒利的刀。
宴席散后,帶著幾分酒意的楚懷,又習(xí)慣性地溜達到了聽雪軒。
他臉上泛著紅光,興奮地對著楚寒雁比劃,說著謝長飛如何了得,談吐如何不凡,眼神中滿是崇拜。
楚寒雁耐心聽著,適時遞上一杯早已備好的、溫度恰好的醒酒茶。
“五姐,你說,我要是也去從軍,會不會像謝將軍那樣威風?”楚懷異想天開,帶著少年人的熱血與不切實際。
楚寒雁接過他空了的茶杯,唇角彎起一抹極淡的、帶著些許鼓勵,又似有深意的微笑:
“六弟有此志氣,自然是好的。不過,建功立業(yè)也需天時地利,并非易事?!彼Z氣微頓,仿佛不經(jīng)意般輕嘆一聲,
“唉,我聽聞……那忘川之戰(zhàn)就甚是慘烈,謝將軍的父母亦是因此才……想來謝將軍能有今日,其中艱辛,非常人所能想象?!?/p>
她說到這里,便適時住口,目光悄然落在楚懷臉上,觀察著他的反應(yīng)。
楚懷果然口無遮攔,順著她的話就往下說:“那是!聽說死了好多人,血流成河呢!不過父親說過,那是必要的犧……”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壓低聲音,湊近些,帶著幾分神秘與炫耀,
“五姐,我偷偷告訴你,你可千萬別外傳?。∥倚r候有次貪玩,躲在書房外的假山后,好像偷聽到父親和人密談,提到那場仗……說是什么……好像有什么……”
“六弟!”
楚珮帶著一絲冷意的聲音突然在院門口響起,如同冷水潑下。楚懷一個激靈,酒意瞬間醒了大半,臉上掠過一絲慌亂,訕訕地看了楚寒雁一眼,支吾道:
“三、三哥……我,我這就回去休息!” 說完,幾乎是落荒而逃。
楚珮邁步走進院中,目光先是掃過楚懷倉皇離去的背影,隨即沉沉地落在楚寒雁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絲嚴厲的警告:
“五妹,六弟年紀小,心性單純,又多吃了幾杯酒,難免胡言亂語。有些話當不得真,聽過便忘了。你是個明白人,更莫要主動打聽些不該知道的事,免得惹禍上身?!?/p>
楚寒雁立刻換上慣常的、柔順怯懦的表情,微微低頭:
“三哥教誨的是,寒雁記住了,定不敢忘?!?/p>
心中卻是冷笑連連,此地無銀三百兩。 楚珮這般急切的制止與警告,反而更加證實了忘川之戰(zhàn)與楚平之間,必定存在著某種不可告人的、陰暗的關(guān)聯(lián)。
楚珮看著她這副低眉順眼、逆來順受的模樣,心頭那股因宴席間察覺到謝長飛對她投去關(guān)注而產(chǎn)生的不悅與微妙嫉妒,才稍稍平息了些。
他走近兩步,距離近得幾乎能聞到她發(fā)間傳來的、極淡的清雅香氣,語氣不自覺地放緩,帶著一絲曖昧的暗示:
“五妹是聰明人,當知在這深宅大院之中,什么人該親近,什么人……又該保持距離,才是明哲保身之道?!?他的話意有所指,目光在她臉上流連。
楚寒雁心中厭惡之感更甚,面上卻適時地飛起兩抹紅霞,眼神慌亂地避開他的注視,聲音細弱帶著些許無措:
“三、三哥的話……寒雁愚鈍,聽不太明白……若是三哥沒有其他吩咐,寒雁……寒雁便不送了。”
她做出欲要送客的姿態(tài),那副如同受驚小鹿般惶惑不安、又帶著幾分羞澀的模樣,反而更加激起了楚珮內(nèi)心那種想要將她掌控、征服的欲望。
看著楚珮終于心滿意足、步履輕快離開的背影,楚寒雁緩緩直起身,用帕子輕輕擦拭著指尖,仿佛要拂去什么不潔之物。
一個貪婪愚蠢,一個虛偽好色。楚平,你的好兒子們,還真是將你的‘優(yōu)點’繼承得淋漓盡致。
謝長飛身上背負的仇恨,楚平極力掩蓋的秘密,楚珮勃勃的野心,楚懷這張毫無遮攔的快嘴……
很好。 楚寒雁走到窗邊,望著庭院中沉沉的夜色,眼中閃過一絲冷冽的鋒芒。所有的線頭,都已開始浮出水面。這場戲,越來越有意思了。
謝長飛的出現(xiàn),恰似一顆投入古井的石子,在相府看似平靜無波的水面下,激蕩起層層隱秘的漣漪。
他帶來的不僅是邊關(guān)的風塵,更是一種與這錦繡牢籠格格不入的銳利氣息,以及——關(guān)于“忘川之戰(zhàn)”那令人心悸的線索。楚寒雁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原本按部就班的復(fù)仇計劃,被注入了一個充滿危險,卻也可能是巨大機遇的變數(shù)。
忘川之戰(zhàn),謝家的血海深仇,楚平諱莫如深的態(tài)度……這些碎片在她腦中糾纏、碰撞,形成一團濃得化不開的迷霧。
直覺告訴她,這迷霧深處,或許就藏著能徹底擊垮楚平的致命秘密。而要撥開這迷霧,她需要更精準、更深入的情報,這離不開她手中最隱秘的力量——“午夜飛”。
幾日后的深夜,萬籟俱寂。聽雪軒內(nèi)燭火早已熄滅,唯有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楚寒雁并未入睡,她換上了一身便于行動的深色窄袖衣裙,墨發(fā)用一根簡單的木簪綰起,靜靜坐在窗邊的暗影里,仿佛一尊融入夜色的雕像,唯有那雙眸子,在黑暗中閃爍著冷靜而專注的光芒。
她在等待。
更漏滴答,時間在寂靜中流淌。直到遠處傳來三更梆子沉悶的回響,一道幾乎與濃稠夜色完全融為一體的黑影,如一片輕盈的羽毛,悄無聲息地翻過聽雪軒不算太高的院墻,落地時如貓兒般靈巧,未發(fā)出一絲聲響。來人同樣一身利落的夜行衣,體態(tài)纖細矯健,臉上覆著半張光潤的白玉面具,遮住了上半張臉,只露出線條優(yōu)美的下頜和一雙沉靜如深潭、卻又銳利如鷹隼的眼眸。
“小姐?!?/p>
來人開口,聲音刻意壓低,是清冽的女子聲線,在這靜夜中顯得格外清晰。她便是“午夜飛”組織的實際掌控者,楚寒雁唯一可以完全信賴的摯友,江湖人稱“玉面神”的汀白。
“來了?!?/p>
楚寒雁起身,沒有多余的寒暄,兩人默契地一前一后走入內(nèi)室。
典路與典荷則如同兩道幽靈,無聲地隱沒在門外的陰影中,耳聽八方,警惕著任何一絲不尋常的動靜。
內(nèi)室并未點燈,只有微弱的月光提供些許照明。楚寒雁直接問道:“謝長飛的底細,查得如何?”
汀白抬手,輕輕摘下面具,露出一張清秀中帶著幾分疏離與英氣的臉龐。她目光沉靜,語速平穩(wěn)而清晰:
“謝長飛,年二十二,其父謝云長,曾是威震邊關(guān)的將領(lǐng);母親苦荷,據(jù)查證乃是西域小國進貢的醫(yī)女,精通藥理,后嫁與謝云長為妻。十二年前的忘川之戰(zhàn),謝云長夫婦皆不幸殉國,尸骨無存。
彼時謝長飛年僅十五,由遠房叔父撫養(yǎng)長大,三年后投身軍旅,從最低等的士卒做起,憑借軍功累升至驍騎將軍,深受當今陛下賞識。
他此次回京,明面是述職受賞,暗地里,我們的人發(fā)現(xiàn)他一直在不動聲色地調(diào)查當年忘川之戰(zhàn)的幸存者、退役老兵,并試圖調(diào)閱相關(guān)的兵部存檔卷宗。他的動作非常謹慎隱蔽,但瞞不過我們布下的網(wǎng)?!?/p>
楚寒雁纖細的指尖在身旁的桌面上有節(jié)奏地輕輕叩擊著,發(fā)出細微的聲響,顯示著她正在飛速思考。
“重點查兩點:其一,他父母,尤其是謝云長,與楚平在過去是否有過恩怨,或是利益沖突;其二,當年忘川之戰(zhàn)的整個決策過程,特別是軍情傳遞、兵力部署,是否存在異常或被篡改的痕跡。楚平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p>
“明白。這兩條線我們已經(jīng)加派人手在跟進,”
汀白答道,隨即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微沉,“不過,小姐,府內(nèi)這邊也不安寧。寧媛那邊似乎沒閑著,我們截獲的消息顯示,她暗中買通了京城南市幾個有名的地痞混混,出手頗為闊綽,目標似乎是……想在您下次外出時,設(shè)計敗壞您的名節(jié)?!?/p>
楚寒雁眼中寒光一閃,如同冰刃出鞘:“具體計劃?”
“三日后,王青云按慣例可能會帶府中幾位小姐去城外的觀音廟上香祈福。寧媛安排的人,會偽裝成逃難的流民,埋伏在回程途中相對僻靜的路段。待您的馬車經(jīng)過時,他們會故意沖撞出來,制造混亂場面,然后趁機……或是散布污蔑您清譽的謠言,或是試圖扯壞您的衣物,讓您當眾出丑?!?/p>
汀白的聲音里也帶上了一絲冷意。
“呵,”
楚寒雁唇邊逸出一聲極輕的冷笑,在昏暗的光線下,那笑容帶著幾分譏誚與冰寒,
“手段還是這般上不得臺面,一如既往的下作。既然她主動出手了,我們?nèi)舨缓煤谩浜稀?,豈不是辜負了她這番‘心意’?”她微微傾身,向汀白低聲吩咐了幾句,語速快而清晰,每一個步驟都安排得周密嚴謹。
汀白認真聽著,不時微微點頭,眼中流露出心領(lǐng)神會的光芒:
“明白。我會親自安排可靠的人手,確保一切發(fā)生得‘恰到好處’,既化解危機,也不會留下任何與我們相關(guān)的痕跡?!?/p>
三日后,觀音廟上香之行一切順利。香煙繚繞中,楚寒雁跟在王青云和楚飛雁身后,姿態(tài)恭順,神情平和,仿佛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相府小姐。
唯有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她的眼神會與扮作普通香客的汀白有瞬間的交匯,一切盡在不言中。
回程時,馬車轆轆,行至一段兩旁林木漸密、人煙相對稀少的道路。突然,從斜刺里的樹叢中,猛地沖出幾個衣衫襤褸、滿面污垢的漢子,他們眼神渾濁,口中發(fā)出不干不凈的吆喝與怪笑,目標明確,直直地朝著隊伍中楚寒雁所乘的那輛馬車撲撞過來!
“吁——!”車夫大驚失色,慌忙死死勒住韁繩,馬兒受驚,發(fā)出一聲長嘶,馬車劇烈地顛簸了一下?,F(xiàn)場頓時一片混亂,侍女們的驚呼聲響起。前面王青云和楚飛雁的馬車也停了下來,車簾猛地被掀開,露出兩張帶著驚愕與不悅的臉。
就在那幾個漢子即將撲到馬車跟前,臟污的手幾乎要觸碰到垂下的車簾,口中污言穢語愈發(fā)不堪入耳的瞬間——
“咻!咻!咻!”
數(shù)道細微得幾乎難以察覺的破空之聲,從道路另一側(cè)的密林中疾射而出!下一刻,那幾個氣勢洶洶的漢子仿佛同時被無形的力量擊中膝蓋,慘叫聲驟然響起,一個個如同被砍斷的木樁般,齊刷刷地跪倒在地,抱著瞬間失去力氣的腿,發(fā)出殺豬般的哀嚎,再也無法前進半分。
幾乎是同一時間,一隊穿著普通粗布衣服、看似是附近農(nóng)戶或行商模樣的人,“恰好”從后方快步趕來。
他們行動迅捷如風,眼神銳利沉穩(wěn),三兩下就用隨身攜帶的麻繩將那幾個倒地哀嚎的“流民”結(jié)實實地捆縛起來,動作干凈利落,顯然是訓(xùn)練有素。為首一名面容樸實、眼神卻精光內(nèi)斂的漢子,對著王青云馬車方向抱拳拱手,聲音洪亮:
“夫人受驚了!光天化日之下,這幾個潑皮無賴竟敢沖撞相府車駕,行跡可疑!我等路見不平,這就將他們扭送官府,嚴加查辦!”
整個過程從發(fā)生到結(jié)束,不過短短十幾息的時間,快得讓人眼花繚亂。楚寒雁乘坐的馬車簾子甚至都未曾晃動一下,仿佛外面的一切騷亂都與她無關(guān)。
王青云驚魂未定,扶著嬤嬤的手,臉色有些發(fā)白,連忙隔著車簾道謝:“有勞諸位壯士,相府必有重謝?!?/p>
而另一輛馬車上的楚飛雁,看著那群被迅速拖走、還在不住哀嚎的地痞,又看看楚寒雁那輛安然無恙、仿佛什么事都未曾發(fā)生的馬車,臉色瞬間鐵青,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掌心的軟肉里,幾乎要掐出血來。她明明……明明一切都安排好了!怎么會變成這樣?!
回到聽雪軒,關(guān)上房門,典荷終于忍不住,壓低聲音笑道:“小姐,您沒看到四小姐當時那張臉,一陣青一陣白,都快氣得扭曲了!汀白姑娘安排的人手真是厲害,出手精準,善后也干凈利落!”
楚寒雁神色卻依舊平靜無波,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潛在危機的并非自己。
她緩步走到妝臺前,對著那面光亮的銅鏡,抬手,緩緩卸下發(fā)間那枚素銀簪子,動作優(yōu)雅從容。
“午夜飛,”
她看著鏡中自己那雙冷靜得近乎淡漠的眼睛,語氣平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是我的眼睛,也是我的利爪?!?/p>
鏡中的影像仿佛與她對話,“寧媛自以為躲在暗處,便能肆意妄為。她卻不知,從她起心動念的那一刻起,她的一舉一動,早已暴露在我的注視之下。”
這僅僅是一次牛刀小試,一次小小的警告。 很快,所有人都會明白,誰,才是潛伏在這片黑暗之中,真正的捕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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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滿,這個名字曾如最璀璨的星辰,照亮過京城丁香居的夜空。她并非只有傾國之貌,更兼棋書畫藝無所不精,尤其一手七弦琴,能引百鳥徘徊。
然而,她與當時尚是吏部侍郎門生的楚平相遇,并非才子佳人的命運邂逅,而是楚平處心積慮布下的一步棋。
他看中的,不僅是夏滿絕色的皮囊,更是她周旋于王公貴胄之間時,那能窺探到無數(shù)隱秘消息的獨特位置,以及她那份遠超尋常女子的玲瓏心竅與過人智慧。
楚平以翩翩濁世佳公子、深情不渝的姿態(tài)出現(xiàn),極盡溫柔體貼,許下海誓山盟,輕易便俘獲了夏滿一顆渴望真情的芳心。
在他有意無意的引導(dǎo)和“需要幫助”的訴苦下,深陷情網(wǎng)的夏滿,開始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和人脈,為他竊取政敵的機密文書,在權(quán)貴圈中散布對他有利的言論,甚至不惜冒險,為他做一些見不得光的勾當,清除仕途上的障礙。
她成了他藏在錦繡華服之下、陰影之中最鋒利也最隱秘的一把刀,助他在派系傾軋的腥風血雨中,一步步向上攀爬。
然而,當楚平終于攀上了當時權(quán)傾朝野的太師之女王青云這根高枝后,曾被他視若珍寶、助他良多的夏滿,便成了他光輝履歷上必須徹底抹去的污點。
他不再是那個需要借助風月場消息和非常手段的窮侍郎,他是即將迎娶貴女、前途無量的乘龍快婿。
楚平的涼薄與惡毒,在此時顯露無疑。
他并未簡單地給一筆錢將夏滿打發(fā)走。而是先信誓旦旦地欺騙她,稱娶王青云是受家族和太師勢力所迫,是不得已的權(quán)宜之計,心中所愛唯有她一人,讓她暫且安心做外室,等待他日后設(shè)法安排。彼時夏滿已懷有身孕,沉浸在對未來虛幻幸福的憧憬中,信了他的鬼話。
然而,就在夏滿臨盆前夕,楚平的真面目徹底暴露。他派人深夜闖入夏滿藏身的別院,強行搜掠,奪走了她珍藏的所有與他往來的書信、他贈予的信物、以及任何能證明他們關(guān)系、記錄她為他所做之事的證據(jù)。
夏滿從睡夢中驚醒,拼死抵抗,護著即將出生的孩子,可她一個弱質(zhì)女流,又如何敵得過如狼似虎的家?。砍接H自現(xiàn)身,一改往日的溫情脈脈,面目冰冷而猙獰,如同看著一件毫無價值的廢棄物。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因生產(chǎn)和驚嚇而虛弱不堪、冷汗涔涔的夏滿,聲音冷酷得沒有一絲溫度:
“夏滿,你不過一介風塵女子,迎來送往,伺候過不知多少男人。若非當初看你還有些許利用價值,我豈會與你虛與委蛇?如今你我情分已盡,念在你曾盡心‘服侍’過我,賞你一條生路。帶著這個孽種,立刻滾出京城!若敢在外胡言亂語半句,或讓這孩子日后出現(xiàn)在我面前,休怪我無情,讓你們母女……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這世上!”
他甚至沒有去看一眼襁褓中那個剛剛降臨人世、與他血脈相連的女兒。
原來,過往的一切溫情軟語、海誓山盟,全是精心設(shè)計的利用和毫無真心的表演。
他榨干了她所有的價值后,便像丟棄一塊骯臟的抹布般將她拋棄,并且還要踩上一腳,奪走她一切可能反抗或揭露真相的依憑,甚至以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