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信宮的晨光剛漫過案幾,雪桃就捧著個素白信封進(jìn)來,語氣發(fā)緊:“縣主,方才在殿門外的石階下?lián)熘?,連個署名都沒有!”
葉溫穗拆開信封,指尖拂過紙上僅有的“真相”二字,還有末尾“明日巳時,悅來居最大包廂”的小字。墨色凌厲,筆鋒偏硬,她雖沒見過季云斐的字跡,可這信里的“真相”二字,再聯(lián)想到那晚月下他說的“查令尊當(dāng)年的舊事”,心頭忽然有了個模糊的猜測——除了季云斐,京中還有誰會這般執(zhí)著于父親的舊案?
“這信……會是誰寫的?”雪桃湊過來,滿臉擔(dān)憂,“萬一是什么陷阱怎么辦?”
葉溫穗將信紙折好塞進(jìn)袖中,抬眼時眼底已沒了猶豫:“不管是誰,只要提‘真相’,這趟我就得去?!?/p>
長青皺著眉:“可對方身份不明,悅來居在市井,人多眼雜……”
“放心,”葉溫穗打斷他,從抽屜里取出塊雕著云紋的玉牌,“陛下早年給過我特權(quán),憑這牌能自由出入宮門,不用報備。明日我獨自去,你在悅來居外守著,有動靜再進(jìn)來?!?/p>
雪桃還想勸,卻見葉溫穗目光堅定,知道她是鐵了心要查父親的事,終究只能點頭:“那縣主一定多加小心!”
第二日巳時,葉溫穗換上那身鵝黃色襦裙,裙身淡金纏枝紋在日頭下泛著柔光,藍(lán)綠色腰帶束出纖細(xì)腰肢,鬢間只簪了支素雅的白玉簪——褪去宮裝的規(guī)整,倒多了幾分市井貴女的靈動。她攥著皇帝特賜的玉牌,沒帶任何隨從,從容地出了宮門。
悅來居二樓的包廂里,季云斐正倚在窗邊,指尖叩著窗欞。他的侍衛(wèi)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忽然低呼:“世子,那是不是葉縣主?”
街角處,鵝黃色身影緩步走來,明明是嬌俏的閨閣裝扮,步履卻透著股難掩的利落,陽光落在她發(fā)間的白玉簪上,晃得人眼暈。“這縣主的模樣,在京中貴女里也是拔尖的?!笔绦l(wèi)忍不住贊嘆。
季云斐嘴角勾起一抹淺弧,低聲道:“有趣?!?/p>
葉溫穗剛推開包廂門,就見季云斐穿著月白錦袍,正提著茶壺斟茶。他抬眼看來,目光在她的襦裙上轉(zhuǎn)了圈,笑道:“縣主這身裝扮,倒是比宮裝更靈動。”
“季世子?”葉溫穗故作驚訝,指尖卻悄悄攥緊袖口——雖猜過是他,可真見著人,還是忍不住心頭一緊,“原來是你寫的信?”
季云斐放下茶壺,挑眉反問:“縣主既猜得出是我,為何還敢來?昨日你可不是這么說的——”他故意頓了頓,模仿著她那晚的語氣,“‘我父親的案子早已定論,何來舊事可查’?”
葉溫穗在對面坐下,語氣平靜下來:“我來,是想知道,你憑什么說能給我‘真相’。還有你我父親一同戰(zhàn)死北疆的舊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她話音剛落,季云斐忽然往前傾了傾身,聲音壓得極低:“縣主可知,令尊的死,或許和北疆軍器監(jiān)的兵符有關(guān)?而那半塊‘葉’字木牌,就是找兵符的關(guān)鍵?!?/p>
季云斐從博古架上取來圍棋時,葉溫穗還攥著袖口的木牌沒松。楠木棋盤鋪開,黑白棋子碼得齊整,他捏起枚黑棋在指尖轉(zhuǎn)了轉(zhuǎn),抬頭笑:“縣主既不信我,不如用棋說話——輸贏不論,只當(dāng)是陪我解悶,如何?”
葉溫穗看著他指尖的黑棋,終究是坐了過去,指尖捏起枚白棋:“世子想解悶,我奉陪。但若是拿舊事說笑,這棋便下不下去了。”
“自然不會?!奔驹旗车暮谄濉班钡芈湓谥懈?,“我父親當(dāng)年是令尊的副將,兩人在北疆同守了三年,連營中下棋,都是令尊讓他三子?!?/p>
葉溫穗的白棋落在黑棋斜對角,語氣淡了些:“這些事,我聽母親提過。父親說季將軍棋風(fēng)穩(wěn),是個能托付后背的人?!?/p>
“可他最后,沒能護(hù)住令尊?!奔驹旗车暮谄逶俾洌频冒灼宀坏貌煌?,“令尊戰(zhàn)死前一晚,還和我父親下了半盤棋,沒下完就被叫走了——去查軍器監(jiān)的兵符?!?/p>
白棋頓在半空,葉溫穗抬眼:“兵符怎么了?父親的奏疏里,只提過兵符‘損耗如?!??!?/p>
“‘如?!??”季云斐低笑一聲,手指點在棋盤的邊角,“縣主可知,那‘如?!膿p耗里,少了半塊硬樺木兵符?就是你袖中木牌的另一半?!?/p>
葉溫穗的指尖猛地收緊,白棋險些捏碎,她強壓著心頭的驚濤,將棋落在邊角:“世子怎么確定,我袖中是木牌?”
“猜的。”季云斐的黑棋追著白棋落,語氣輕描淡寫,“那晚在長信宮,我劍尖指向你袖口時,你躲得太急——若是尋常飾物,縣主不必這般緊張?!?/p>
白棋落得有些亂,葉溫穗的聲音沉了:“你故意試探我?”
“是提醒。”季云斐的黑棋忽然停住,目光落在她發(fā)間的白玉簪上,“沈硯山是你姑父,可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何總在陛下的案頭,替令尊‘說好話’?”
“姑父是念著父親的情分,陛下念及姊弟情,讓姑父多提兩句父親的功績,有何不妥?”葉溫穗的白棋落得極重,棋盤都震了震,“世子不必拿陛下和姑父做文章,挑撥我們的關(guān)系?!?/p>
“是不是挑撥,縣主心里未必沒數(shù)?!奔驹旗车暮谄遢p輕落在白棋的死穴上,落子聲清脆得刺耳,“令尊查兵符的事,當(dāng)年在北疆只告訴了兩個人——我父親,還有以‘探親’為名去北疆的沈硯山。結(jié)果呢?第二日令尊就‘戰(zhàn)死’了,兵符的事從此沒人敢提——這巧合,未免太刻意?!?/p>
葉溫穗捏著白棋的手微微發(fā)顫,指節(jié)泛白。棋盤上的黑白子纏成一團(tuán),像極了父親那樁被層層掩蓋、剪不斷理還亂的舊案。她看著季云斐從容落子的模樣,忽然覺得這盤棋從一開始就不是解悶,而是他布下的局,每一步都在逼著她撕開親情的偽裝,看清那些不敢深究的疑點。
她深吸一口氣,終于落下那枚懸了許久的白棋,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你找我來,不只是為了說這些吧?”
季云斐抬眼,眸色里的戲謔淡去,多了幾分誠懇。他捏著黑棋的手頓在半空,沒有落子,反而輕聲道:“我想和你聯(lián)手?!?/p>
葉溫穗的指尖猛地一頓。
“我知道軍器監(jiān)的舊檔藏在哪。”季云斐的聲音壓得低了些,“當(dāng)年沈硯山調(diào)走的不只是兵符賬冊,還有令尊最后那封沒來得及遞上去的奏疏。只有拿到這些東西,才能查清令尊的真正死因,還你我父親一個清白——這,才是我約你至此的真正目的?!?/p>
棋盤上的勝負(fù)早已分明,可葉溫穗看著季云斐的眼睛,忽然覺得自己才是那個被“將死”的人。她攥著袖口的木牌,那半塊硬樺木的棱角硌著掌心,像在提醒她——這不僅是父親的舊案,更是她不得不走下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