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謊言精心編織的午后。
亨利說自己想睡一會兒,讓守了他大半天的孤勇去休息。他的語氣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久違的溫和,眼神也不再像前幾天那樣渙散,反而有種異常的、緊繃的清醒。孤勇看著他躺下,細心地掖好被角,雖然心底深處有一絲難以捕捉的不安掠過,但連日來的疲憊和對亨利狀態(tài)稍有好轉(zhuǎn)的期盼,讓他將這絲不安歸咎于自己的過度緊張。
他輕輕帶上門,腳步聲在走廊漸行漸遠。
門關(guān)上的瞬間,床上本該“入睡”的亨利睜開了眼睛。那里面沒有絲毫睡意,只有一種被壓抑到極致、即將破籠而出的焦灼。戒斷反應(yīng)像千萬只螞蟻在他的骨頭縫里啃噬,又像有一把火從內(nèi)臟里燒出來,空虛感和難以言喻的焦渴幾乎要撕裂他的理智。之前對孤勇說出的那句“我想吸毒”,不僅僅是請求,更是他身體每一寸細胞在絕望中的哀嚎。
他顫抖著坐起身,動作因為急切而顯得有些笨拙。他溜下床,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像一尾游向致命誘餌的魚,悄無聲息地挪到衣柜前。他記得很清楚,那天被救回來時,混亂中,潛行身上掉落的某個極小、極隱蔽的東西,被他下意識地、用盡最后一點清醒踩在了腳下,又在無人注意時,蜷縮手指,將它摳起,藏進了病號服內(nèi)襯一個幾乎看不見的破損里。
那是一個比指甲蓋還小的密封塑料包,里面是少許白色的粉末,惡魔的碎屑。
他的呼吸變得粗重,手心被汗水浸透。罪惡感、羞恥感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耳邊仿佛回蕩起孤勇那斬釘截鐵的“不行”,和真心哭泣的聲音。但這一切,在排山倒海的生理渴求面前,變得如此微弱,不堪一擊。
“就一次……就一次……”他喃喃自語,不知道是在說服自己,還是在向某個不存在的神明祈求寬恕。他需要它,不是想要,是需要,如同需要空氣和水。只有它能平息那骨子里的騷動,填補那靈魂深處的空洞,哪怕明知那是飲鴆止渴,是通往更深地獄的單程票。
他蜷縮在衣柜和墻壁形成的陰暗夾角里,背對著門口,用依舊顫抖不止的手,模仿著記憶中潛行那嫻熟而褻瀆的動作,將粉末倒在從筆記本撕下的一小片紙上。沒有專業(yè)工具,他只能依靠最原始、最不堪的方式。
而就在這時——
“哥?我給你熱了杯牛奶……”
真心的聲音伴隨著輕微的推門聲響起。她端著杯子,臉上帶著努力擠出的、想讓哥哥心情好一些的笑容。然而,笑容在看清房間內(nèi)景象的瞬間,凝固、碎裂。
她看到了那個蜷縮在角落里的背影,看到了他手中那不堪入目的紙片,看到了那一點點卻足以摧毀一切的白色粉末。
時間仿佛停滯了。
“哐當!”
瓷杯從真心手中滑落,砸在地上,溫熱的牛奶和碎片四濺開來,如同她此刻碎裂的心。
她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淚水瞬間盈滿眼眶,卻不是因為驚嚇,而是因為一種徹骨的失望和心痛。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喉嚨卻像是被堵住,只能發(fā)出破碎的氣音。
亨利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驚得渾身一顫,猛地回過頭。
兄妹倆的視線在空中相遇。
亨利的臉上沒有絲毫得到解脫的愉悅,只有被撞破的驚慌、無地自容的羞愧,以及更深、更沉的絕望。他嘴唇哆嗦著,想解釋,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一個字的借口都找不到。
真心看著他,看著這個她從小仰望、依賴、視為英雄和標桿的哥哥,看著他此刻墮落、卑微地蜷縮在塵埃里,與惡魔為伍。她的身體開始發(fā)抖,不是害怕,是憤怒,是悲傷,是信仰崩塌的劇痛。
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用那雙盈滿淚水和巨大失望的眼睛,深深地、最后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將這一刻他的模樣刻進靈魂里。然后,她猛地轉(zhuǎn)身,沖出了房間,帶著那無法承受的背叛感和心碎。
門外,聽到動靜快步趕來的孤勇,與沖出來的真心撞個正著。他看到她臉上的淚和絕望,心中一沉,立刻望向房內(nèi)——
他看到了依舊蜷縮在墻角,手里還捏著那罪證,臉色慘白如鬼的亨利。
一瞬間,孤勇什么都明白了。
那股他曾壓抑下去的怒火,夾雜著被欺騙的痛楚、看著所愛之人自甘墮落的無力,以及一種近乎毀滅性的失望,轟然爆發(fā)。他沒有像上次那樣溫柔安撫,也沒有厲聲斥責。
他只是站在那里,眼神一點點冷下去,像是瞬間被抽走了所有溫度。那眼神,比任何怒吼都更讓亨利感到刺痛和寒冷。
孤勇什么也沒問,什么也沒說。
他沉默地轉(zhuǎn)身,走到門口,彎下腰,開始一言不發(fā)地、仔細地清理地上狼藉的牛奶和碎片。他的動作機械而專注,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他用沉默,筑起了一道冰冷的高墻,將那個蜷縮在角落里的身影,徹底隔絕在外。
房間里,只剩下瓷器碎片被拾起時偶爾碰撞的清脆聲響,以及亨利越來越粗重、絕望的喘息聲。
空氣沉重得令人窒息。那未被吸入的毒品散落在地,像一攤丑陋的污漬,嘲笑著他所有的掙扎和旁人所有的付出。而這一次,他失去的,可能遠比他想象得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