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倒臺帶來的余波,在紫禁城朱紅的高墻內(nèi)漸漸平息,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漣漪終會散盡。但對于身處漩渦邊緣的玉檀而言,生活的節(jié)奏卻悄然加快。與四阿哥那場驚心動魄的“盟約”之后,她獲得了一段難得的、不受刻意刁難的平靜期。這寶貴的空隙,正好用來將她醞釀已久的計劃,一步步推向現(xiàn)實。
“梧桐苑”在表面依舊維持著宮女識字繡花的溫吞模樣,但內(nèi)核已在玉檀的精心篩選與引導(dǎo)下,悄然變化。她不再滿足于簡單的文化掃盲,開始有針對性地培養(yǎng)。心思縝密、記憶力超群的,被她不著痕跡地引導(dǎo)接觸一些簡單的信息歸類與傳遞技巧;性情沉穩(wěn)、手腳麻利的,則開始學(xué)習(xí)一些超越這個時代的、更為科學(xué)的物品保管與整理方法;甚至有兩個對數(shù)字敏感的,她開始教授基礎(chǔ)的阿拉伯?dāng)?shù)字和四則運算。
這些變化細微而隱蔽,混雜在《女誡》與針線活計中,并未引起過多注意。玉檀深知,這是她未來情報與管理體系的雛形,必須根基牢固。
與此同時,她的目光早已越過宮墻,投向了外面的世界。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沒有獨立的財源,一切宏圖都是空中樓閣?!坝袢A閣”,便是她撬動未來的第一根杠桿。
這日輪到休沐,玉檀換上一身半新不舊的藕荷色旗裝,帶著同樣打扮成普通丫鬟模樣的心腹宮女秋穗,通過四阿哥那邊暗中打過招呼的侍衛(wèi),悄無聲息地出了宮。
京城南城,鑼鼓巷附近,一間剛剛修繕一新的臨街鋪面,正揭開遮掛的紅布。黑底金字的匾額上,“玉華閣”三個清秀中帶著風(fēng)骨的大字,在春日陽光下熠熠生輝。沒有大肆宣揚,沒有賓客盈門,開業(yè)顯得低調(diào)而神秘。
掌柜的是一位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姓方,面容清癯,眼神透著商人的精明與讀書人的沉穩(wěn)。他是玉檀通過“梧桐苑”一位宮女的舅舅牽線,幾經(jīng)考察選定的。此人原是江南一家綢緞莊的二掌柜,因不愿同流合污做假賬而被排擠,北上京城謀生,為人正派又有能力,正合玉檀之用。
鋪面不大,但布置得極為雅致。不同于尋常胭脂水粉鋪子的濃艷甜膩,這里以淺檀木色為主調(diào),貨架錯落有致,上面陳列的物事也頗為奇特。
有造型別致、鑲嵌著彩色玻璃(其實是玉檀用簡易化學(xué)法制出的樹脂仿品)的“八音盒”,擰動發(fā)條,便能叮咚奏響一段簡單的民間小調(diào),引得偶爾進店的客人嘖嘖稱奇。
有包裝精美的“香皂”,不僅形狀規(guī)整,色澤溫潤,更帶著各種清雅的香氣,桂花、蘭草、茉莉……去污力強且留香持久,遠比市面上的豬胰皂和澡豆受歡迎。
還有一套套小巧玲瓏的“十二生肖”瓷偶,釉色飽滿,形態(tài)憨掬,以及一些設(shè)計新穎、用料卻不算頂級的銀飾和繡品。
最引人注目的,是柜臺旁一個精致的玻璃柜(同樣是樹脂替代品)里,擺放著的幾瓶透明或淺粉色的“花露水”。標簽上簡單寫著“玉華閣秘制,提神醒腦,驅(qū)蚊止癢”。
這些東西,原料成本控制得極低,核心技術(shù)在于玉檀從系統(tǒng)兌換的、超越時代的配方和設(shè)計理念。比如香皂的標準化冷制工藝,花露水的基礎(chǔ)酒精蒸餾和香精調(diào)配(她借口古籍殘方,讓方掌柜信任的工匠依葫蘆畫瓢,關(guān)鍵步驟則由她親自掌控),八音盒的簡易機芯結(jié)構(gòu)圖。它們新奇、實用,又帶著一絲難以模仿的“格調(diào)”,迅速吸引了一批追求新鮮事物的達官顯貴家眷的目光。
開業(yè)不過三五日,“玉華閣”的名聲便在南城一帶的富貴圈子里悄然傳開。每日雖不是門庭若市,但客流穩(wěn)定,且成交的往往都是利潤可觀的大單。
「東家,今日又售出三瓶花露水,五盒香皂,還有一個八音盒。照這個勢頭,這個月的流水相當(dāng)可觀?!狗秸乒衲弥~本,向后堂歇息的玉檀低聲匯報,語氣中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他雖不知這位年輕得過分的女東家具體來歷,但出手的東西樣樣精奇,手段又大氣,讓他心悅誠服。
玉檀輕輕吹著手中的清茶,點了點頭。「方掌柜辛苦了。質(zhì)量把控是第一位的,尤其是香皂和花露水,原料、工序一絲都不能錯。寧可少做,不可做壞。」
「東家放心,小的明白。」方掌柜鄭重應(yīng)下。
就在這時,前堂傳來一陣略顯嘈雜的腳步聲,一個帶著幾分倨傲的聲音響起:
「掌柜的呢?叫你們掌柜的出來說話!」
玉檀與方掌柜對視一眼,方掌柜立刻整了整衣衫,快步走了出去。
只見鋪子里來了三四個人,為首的是個穿著綢緞長衫、留著兩撇鼠須的中年男子,身后跟著兩個膀大腰圓的隨從。那鼠須男正拿著一盒香皂,漫不經(jīng)心地嗅著,眼神卻四處打量,帶著挑剔與算計。
「這位爺,您有什么吩咐?」方掌柜臉上堆起職業(yè)化的笑容,拱手問道。
鼠須男斜睨了他一眼,將香皂丟回貨架,拍了拍手:「你這鋪子,東西倒是有點意思。我們爺看上了,開個價吧。」
方掌柜笑容不變:「爺說笑了,小店小本經(jīng)營,剛剛開業(yè),還未有盤出去的打算?!?/p>
「哼,」鼠須男冷笑一聲,「別給臉不要臉。知道我們爺是誰嗎?九爺門下,錢臨錢爺!看上你這鋪子,是你的造化!」
后堂,玉檀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錢臨?真是冤家路窄。這正是她之前提供給四阿哥,關(guān)于八爺黨意圖安插步軍統(tǒng)領(lǐng)人選的突破口之一,那個與九阿哥胤禟門下皇商往來密切的紹興師爺!沒想到,對方?jīng)]在步軍統(tǒng)領(lǐng)的位置上爭到便宜,反而先嗅著味道,找到她這“玉華閣”來了。
看來,九阿哥那邊的商業(yè)觸角,果然靈敏?;蛘哒f,她這“玉華閣”的東西,好得有些扎眼了。
方掌柜顯然也聽過錢臨的名頭,臉色微變,但依舊不卑不亢:「原來是錢爺門下,失敬失敬。只是小店確實是東家心血,不便轉(zhuǎn)讓。若錢爺喜歡店里的貨物,小的可以備上厚禮,親自送到府上……」
「誰稀罕你這點破東西!」鼠須男不耐煩地打斷,「我們爺要的是這鋪子,還有你們做這些東西的方子!識相的,拿錢走人,不識相……」他陰惻惻地笑了笑,沒有說下去,但威脅之意溢于言表。
這時,玉檀放下茶杯,緩步從后堂走了出來。她依舊是一身普通打扮,面上還覆著一層輕紗,只露出一雙沉靜的眼眸。
「這位先生,」她聲音平和,聽不出喜怒,「強買強賣,恐怕不是九爺府上的行事風(fēng)格吧?京城天子腳下,總還是要講王法的。」
那鼠須男見突然出來個戴面紗的女子,愣了一下,隨即嗤笑:「王法?我們爺就是王法!你個小娘們兒是東家?正好,省得廢話了!開個價,這鋪子和方子,我們爺要了!」
玉檀目光掃過他,又看了看他身后那兩個明顯是打手模樣的隨從,心知今日難以善了。九阿哥胤禟掌管戶部,又與眾多皇商關(guān)系密切,旗下產(chǎn)業(yè)無數(shù),行事向來霸道。被他盯上,要么被吞并,要么被擠垮。
硬碰硬,目前她毫無勝算。
她心念電轉(zhuǎn),面上卻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惶恐”與“猶豫”,微微低下頭,聲音也弱了幾分:「先生何必動怒……這鋪子,乃是小女子傾盡家當(dāng),又借了親戚些銀錢才勉強開起來的,指望著它糊口……若是錢爺實在喜歡,可否……容小女子考慮幾日?也好與家中親戚商議……」
她這番作態(tài),將一個無權(quán)無勢、驟然面對強權(quán)有些嚇壞了的小女子形象,演得惟妙惟肖。
那鼠須男見她“服軟”,氣焰更盛,但也覺得逼得太緊反而不好,畢竟這鋪子剛開業(yè),東西也確實新奇,背后萬一真有什么拐彎抹角的關(guān)系呢?他哼了一聲:「算你識相!給你三天時間考慮!三天后,若還不點頭,就別怪爺不客氣,讓你這鋪子開不下去!」
說完,他帶著人,大搖大擺地走了。
方掌柜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憂心忡忡地走到玉檀身邊:「東家,這……這可如何是好?九爺門下的人,咱們?nèi)遣黄鸢 ?/p>
玉檀緩緩抬起頭,面紗外的眼眸中,哪還有半分惶恐?只剩下冰冷的算計和一絲銳利。
「慌什么?!顾曇艋謴?fù)了一貫的冷靜,「他給我們?nèi)?,足夠了?!?/p>
「東家的意思是?」
「他想要方子,想要鋪子,無非是看中了其中的利。」玉檀走到柜臺邊,拿起一塊香皂,輕輕摩挲著,「既然他們講‘利’,那我們就陪他們講講‘利’?!?/p>
她轉(zhuǎn)向方掌柜,低聲吩咐道:「立刻去做幾件事。第一,將店里最核心的幾樣?xùn)|西,比如花露水的濃縮香精、八音盒的核心機芯組裝,轉(zhuǎn)移到更隱蔽的地方,或者化整為零,分由不同信得過的人掌握部分工序。第二,準備好香皂和基礎(chǔ)款花露水的‘簡化版’配方?!?/p>
「簡化版?」方掌柜不解。
「對,效果差一些,成本其實更低,但看起來差不多的‘配方’?!褂裉醋旖枪雌鹨荒ㄎ⒗涞幕《龋噶硗?,去找一趟李衛(wèi)?!?/p>
「李衛(wèi)?」方掌柜一愣,那是四爺門下一位正在歷練的年輕干吏,官職不高,但頗有實權(quán),也暗中負責(zé)一些四爺不方便出面的產(chǎn)業(yè)打理。東家竟然能直通四爺?shù)拈T路?
「告訴他,’梧桐苑’的朋友,遇到點小麻煩,九爺門下的錢臨,看上了南城一家叫’玉華閣’的新鋪子,意圖強占。問問四爺,這’盟約’的誠意,是否值他順手幫個小忙,不必明著對抗,只需讓順天府的人,在這幾天‘格外關(guān)照’一下鑼鼓巷的治安即可。」
她頓了頓,補充道:「再讓李衛(wèi)那邊,放點風(fēng)聲出去,就說這’玉華閣’,似乎與某位宗室旁支的遠親有些關(guān)聯(lián),背景雖不硬,但扯起來麻煩?!?/p>
方掌柜聽得心頭發(fā)緊,又隱隱有些激動。東家這手腕,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既有防備,又有反擊,甚至還能借力打力!他立刻躬身:「是,東家,小的馬上就去辦!」
玉檀獨自站在漸漸安靜下來的店鋪里,目光掠過那些凝聚了她心血的商品。
九爺?錢臨?
想吞了我的產(chǎn)業(yè)?只怕你們牙口不夠好,反而要崩掉幾顆牙。
這京城商界的第一仗,她不僅要打贏,還要贏得漂亮,贏得讓那些暗中的窺視者,下次伸手之前,都得好好掂量掂量。
她輕輕撫過那光滑的香皂表面,眼神堅定。
風(fēng)暴,從來不會只有一股。而她,早已不是那個只能隨波逐流的深宮宮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