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廂房外的回廊在月光下泛著青白,我裹著貂裘站在黛玉面前,看著她手中那片青瓷碎片。碎瓷邊緣映著冷光,一道細(xì)長的血痕順著她手心往下淌,在月色里黑得發(fā)亮。
"疼不疼?"
我伸手要碰她手腕,卻被她側(cè)身避開。這小姑娘平日里連說話都輕聲細(xì)語,此刻竟敢對我甩臉子。她攥著瓷片的手指節(jié)發(fā)白,嘴唇抿成一條緊繃的線。
偏廳方向傳來腳步聲。林如海大步走來,官服下擺沾著夜露,顯然是從偏廳一路趕來的。他身后跟著林承淵,青衫在夜風(fēng)里微微飄動。
"放肆!"林如海的聲音像摔碎了的瓷器,"誰讓你偷聽大人議事?"
黛玉猛地抬頭,月光照在她臉上,我第一次看清她眼里的火光。這雙總是含著水霧的眼睛,此刻亮得驚人。
"女兒不是來偷聽。"她聲音發(fā)顫,卻咬字清晰,"是父親把賬本藏在東廂佛龕里,女兒每日打掃,自然……"
"住口!"林如海一掌拍在廊柱上,震得檐角銅鈴叮當(dāng)作響。
我望著黛玉手里的瓷片。佛龕底下有暗格,今早來東廂時我就注意到了。那會兒黛玉正跪在地上擦拭香案,指尖無意間拂過佛龕底座的雕花,動作僵了半息。
"舅舅。"我往前一步,擋在黛玉和林如海之間,"佛龕底下有什么要緊東西,值得您親自藏放?"
林如海瞪著我,喉結(jié)上下滾動。他腕上的朝珠轉(zhuǎn)得飛快,發(fā)出細(xì)碎的咔嗒聲。林承淵站在他身后,目光掃過黛玉手中的碎瓷片,眉頭輕輕一挑。
"來人!"林如海突然揚聲,"把大小姐送回房去。這幾日不準(zhǔn)出門!"
兩個粗使婆子從廊下轉(zhuǎn)出來,黛玉往后退了一步。她靠著冰涼的廊柱,肩頭微微發(fā)抖。我看著她蒼白的臉,想起前世談判桌上那些故作鎮(zhèn)定的對手——越是緊張越要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慢著。"我攔住婆子,"表妹既然已經(jīng)看見了賬本,不如就讓她一起看個明白。"
林如海臉色一沉:"公主這是要插手林家內(nèi)務(wù)?"
"揚州鹽務(wù)是國之根本。"我盯著他捻動朝珠的手指,"本宮奉圣命查賬,難道還要避著林家大小姐?"
夜風(fēng)卷起黛玉的衣袖,露出她手腕上褪色的舊疤。那是小時候生病留下的,我曾在密報上看過記載。她察覺我在看那道疤,下意識地縮了縮手。
"您怕她知道了什么?"我繼續(xù)說道,"還是說……賈府給林家的好處,不該讓她知道?"
林如海猛地轉(zhuǎn)身,朝珠在他掌中勒出一道紅痕。林承淵往前半步,擋在我和黛玉中間。他站得太近,我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松煙墨香。
"你們誰都不懂。"黛玉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飄落的柳絮,"爹爹把賬本藏起來,一定是有苦衷的。是不是……是不是因為賈府那邊有人威脅您?"
林如海猛地回頭,林承淵的肩膀微微一顫。我看著黛玉,她睫毛上凝著細(xì)小的水珠,不知是夜露還是眼淚。
"把瓷片給我。"我伸出手。
黛玉遲疑片刻,將那片碎瓷遞過來。月光映著瓷面,我看見上面有道模糊的印記——像是被刻意刮過,但還能看出半枚賈府私章的輪廓。難怪林如海這么緊張,原來賬本早被人動過手腳。
"公主請回吧。"林如海聲音沙啞,"這事與您無關(guān)。"
"怎么就無關(guān)了?"我摩挲著瓷片上的刻痕,"江南鹽稅流失百萬兩,這里面可有賈母給皇帝進(jìn)貢的銀子?"
林承淵突然伸手,搭在我腕上。他的手掌溫暖干燥,力道卻不輕。"殿下。"他低聲說,"夜深了。"
我抬眼看他。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輪廓,那雙眼睛在黑暗里亮得驚人。他松開手時,我手腕上還殘留著他的體溫。
"表妹也該回去歇著了。"他對黛玉說,"明日讓大夫瞧瞧手上的傷。"
黛玉站著沒動。她看著我手中的瓷片,忽然笑了。那笑容讓我心頭一緊,像是看到了前世辦公室里某個被逼到絕境的下屬。
"公主。"她輕聲說,"若真要查賬,玉兒愿做您的幫手。"
林如海踉蹌后退半步,撞在廊柱上。林承淵猛地轉(zhuǎn)身,目光如刀。我看著黛玉,她眼里沒有畏懼,只有燃燒的火焰。
遠(yuǎn)處傳來打更聲。三更梆子驚得檐下棲鳥撲棱棱飛起,翅膀拍打聲像急促的心跳。我握緊手中的瓷片,金屬寒意透過指尖,直抵心底。
"好啊。"我說,"明早帶你去書房。"
林如海一聲不吭地走了。林承淵站在原地,看著黛玉扶著廊柱慢慢蹲下身。她的月白襖子沾了夜露,洇出大片水痕。
"她比你想的更聰明。"林承淵湊近我耳邊,低聲說。
我聞到他身上若有若無的檀香,心跳漏了一拍。他退開時,袖角擦過我的手背,像一片羽毛掠過。
"你也不差。"我說。
黛玉靠在廊柱上,望著我們。她嘴角還掛著剛才那個笑,眼里卻蓄滿淚水。我蹲下身,替她包扎手上的傷口。紗布纏繞手指時,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腕。
"公主。"她貼著我耳邊,輕聲說,"佛龕底下還有東西,是一封信。"
我怔住了。她松開手,靠在冰冷的廊柱上,閉上眼睛。月光映著她睫毛下的淚光,像撒了一地碎鉆。
林承淵站在十步開外,假裝沒聽見。我知道他在等我開口,等我把他拉進(jìn)這場棋局。夜風(fēng)卷起他青衫的衣角,露出腰間半截匕首——方才在偏廳,我就注意到那柄刀的紋路。
"今晚的事,"我對他說,"別告訴任何人。"
他沉默片刻,點了點頭。那抹檀香又飄了過來,混著夜露的清冽。我抱著手爐往自己院子去,身后傳來黛玉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