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后的第三天，我才敢再次走進那間畫室。
鑰匙還放在老地方，冰冷的金屬觸感讓我指尖發(fā)麻。推開門，熟悉的松節(jié)油氣味撲面而來，只是少了那個人的氣息。
畫室里一切如故，卻又完全不同。宋晚的圍裙還搭在椅背上，上面沾著干涸的顏料。調色盤上的顏料已經凝固，畫筆整齊地插在筆筒里，仿佛主人只是暫時離開。
那幅《最后一場梨花雨》還立在畫架中央。我走近些，戴上那副特殊的眼鏡，想要看得更清楚。
畫中的細節(jié)讓我心驚。每一片梨花都描繪得極其精細，仿佛能感受到它們在雨中顫抖的姿態(tài)。那兩個小小的人影，雖然只有輪廓，卻能看出是牽著手的。畫面的右上角，用極細的筆觸寫著一行小字：
「愿我的眼睛，替你看盡余生風景。」
我的手指撫過那行字，眼眶發(fā)熱。
畫室角落里堆著很多蓋著畫布的畫框。我一一掀開，發(fā)現畫的都是我。
我在梨花樹下仰頭的側影，我在畫室里閉目作畫時的專注，我在醫(yī)學院花園里聽故事時的表情...每一幅都捕捉到了我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神態(tài)。
最底下的一幅畫讓我愣住了。畫中的我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背景是我們的宿舍，連周嶼亂扔在椅子上的外套都畫得清清楚楚。
他什么時候來過我們宿舍？什么時候看見我睡覺的樣子？
我繼續(xù)翻找，在儲物柜的最底層發(fā)現了一個素描本。翻開第一頁，日期是三個月前——那是我第一次遇見他的日子。
素描本里全是速寫，每一頁都有我。有些畫面連我自己都記不清了：我在食堂排隊時發(fā)呆的樣子，我在圖書館靠窗的位置看書，我下雨天忘記帶傘在屋檐下躲雨...
原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他已經注視我這么久了。
素描本的最后一頁夾著一封信。信封上寫著：「致知遙」
我的手有些發(fā)抖，慢慢展開信紙。
「知遙：
如果你看到這封信，說明我已經不在了。請不要難過，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第一次見到你，是在醫(yī)學院的花園。你坐在長椅上，閉著眼睛感受陽光，表情那么安靜，又那么悲傷。后來我才知道，你正在慢慢失去光明。
很奇怪吧？一個自己也活在倒計時里的人，居然想要溫暖另一個即將陷入黑暗的人。
但我控制不住。每次看到你努力想要看清這個世界的樣子，我就想為你做點什么。所以我去查資料，去配那副眼鏡，去記住所有你可能會忘記的風景。
醫(yī)生說手術成功率很低，但我還是想試一試。不是因為我害怕死亡，而是因為...如果我活下來，就能陪你更久一點。如果我不幸失敗了，至少我的眼睛可以繼續(xù)替你看這個世界。
我知道這樣很自私，沒有事先征求你的同意。但請原諒我，這是我能想到的，最愛你的方式。
那幅《最后一場梨花雨》是送給你的。希望你能記住，在那個下雨的午后，有個人曾經那么認真地想要為你留住整個春天。
不要為我哭泣。我的生命雖然短暫，但遇見你，讓這一切都有了意義。
愿你余生，永遠有光。
晚」
信紙從指間滑落，我癱坐在地上，眼淚終于決堤。
原來他早就計劃好了一切。從相遇那天起，他就在為這個結局做準備。
畫室里很安靜，只有我的哭聲在空曠的房間里回蕩。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些他曾經站立的位置，現在只剩下回憶。
我拿起那幅他畫的我睡覺時的畫，仔細端詳。畫中的我表情安詳，嘴角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他把我畫得那么溫柔，那么美好。
可是現在，還有誰能這樣溫柔地注視著我呢？
窗外的梨樹已經長滿了新葉，最后幾朵殘花在枝頭搖搖欲墜。春天就要過去了。
我把信折好，放回信封，小心地收進口袋。然后開始整理畫室，把他的畫具一一收好，把那些畫著我的畫仔細包起來。
在收拾調色盤的時候，我發(fā)現底下壓著一張醫(yī)院的檢查單。日期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一周前。
診斷意見那一欄寫著：「心臟功能持續(xù)惡化，建議盡快手術。」
原來從一開始，他就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所以他才會那么急切地想要為我做點什么，所以他才說「有些事，比活著更重要」。
我把檢查單和信放在一起，繼續(xù)收拾。在畫架的抽屜里，我找到了一個小盒子。打開一看，里面是干枯的梨花花瓣，正是那天在雨中他讓我觸摸的那些。
花瓣已經完全干枯，輕輕一碰就會碎。但我還是小心地蓋好盒子，決定把它帶走。
收拾完畫室，我坐在他常坐的那把椅子上，環(huán)顧這個充滿他氣息的空間。這里曾經有他作畫時的專注身影，有他教我感受世界時的溫柔聲音，有我們接吻時交織的呼吸...
現在，只剩下我和滿室的回憶。
夕陽西下，畫室里的光線漸漸暗淡。我該離開了。
鎖上門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再也不會回到這里了。
有些地方，因為一個人的離開，就變成了空殼。
回宿舍的路上，我遇見了周嶼。他看見我手里的畫箱，愣了一下。
“這是...”
“宋晚的東西?！蔽艺f，“他不會再回來了。”
周嶼沉默了一會兒，接過畫箱：“我?guī)湍隳谩！?/p>
我們并肩走在暮色中，誰都沒有說話。路燈次第亮起，在我的眼鏡上反射出細碎的光。
快到宿舍樓時，周嶼突然開口：“下周一要期中考試了?！?/p>
我點點頭，沒說話。
“你...還好嗎？”他問，語氣里帶著真切的關心。
我停下腳步，看著遠處模糊的燈火。
“我會好的?！蔽艺f，“因為這是他希望的?！?/p>
周嶼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沒有再問。
那晚，我把宋晚的信讀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每一個字都刻在心里。然后把信和那些干枯的花瓣一起，鎖進了抽屜最深處。
有些回憶，需要妥善收藏。有些傷痛，需要慢慢消化。
但我知道，從今往后，我看世界的每一眼，都會帶著他的注視。
就像他說的，他的眼睛，會替我看盡余生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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