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志鑫指尖的玉牌碎成第三瓣時，左航正在梨園后臺描眉。黛青的筆在他眼角勾出細(xì)彎，鏡中的人抬眼望過來，笑渦里盛著月光：“志鑫，今晚這出《長生殿》，我唱玉環(huán)，你扮三郎好不好？”

他們是蘇州城里最惹眼的一對。朱志鑫是書香世家的公子，左航是梨園新蕊，本該是云泥之別，卻因一塊溫潤的和田玉結(jié)了緣——那是朱志鑫祖母傳下的信物，他親手系在左航腰間，說“等我稟明父母，便八抬大轎迎你過門”。

身邊總圍著幾個知交。陳浚銘是朱府的賬房先生，算盤打得精，卻總在左航來府時，偷偷多算些月錢給買點(diǎn)心；張桂源是跑堂的伙計，嗓門洪亮，總在戲散后搶著給左航拎戲箱；左奇函是彈三弦的樂師，指尖捻弦，調(diào)子總跟著左航的唱腔走；聶瑋辰是護(hù)院，話少，卻總在左航晚歸時，默默提著燈籠候在巷口；陳思罕是畫匠，筆下的左航，眉眼總比臺上更鮮活幾分。

變故是從沈玉衡住進(jìn)朱府開始的。他是朱志鑫遠(yuǎn)房表兄，據(jù)說是來投奔的，生得白面無須，說話總帶著三分笑意，看向左航的眼神卻像淬了冰的鉤子。

沈玉衡第一次見左航，就盯著他腰間的玉牌：“這玉倒是難得，只是……配戲子可惜了?！?/p>

左航?jīng)]接話，默默把玉牌塞進(jìn)衣襟。

不久后，朱府的賬上突然少了一筆巨款。陳浚銘跪在朱老爺面前，渾身發(fā)抖：“老爺，不是我……賬冊被人動過手腳……”可所有證據(jù)都指向他，沈玉衡在一旁“惋惜”道：“陳先生跟著左航來往密切，怕是……被蠱惑了吧?！标惪ｃ懕徽却蛩氖映隽酥旄?，據(jù)說后來在碼頭扛活，被貨箱砸斷了腿，凍斃在寒冬的橋洞下。

張桂源在梨園門口被人打斷了手。打他的人說，他偷了沈公子的玉佩，而那玉佩，正是張桂源省吃儉用給左航買的生辰禮。他躺在破廟里，斷手腫得像饅頭，彌留之際還念叨著“左航公子的戲最好看”。

左奇函的三弦被灌了鉛，彈斷了他三根手指。他瘋了似的跑到朱府門前，想求朱志鑫做主，卻被沈玉衡讓人按住，說是“瘋癲子騷擾”，打斷了雙腿，扔去了城郊的亂葬崗。有人說，夜里路過能聽到嗚咽，像斷了弦的調(diào)子。

聶瑋辰發(fā)現(xiàn)沈玉衡偷偷給左航的茶里加?xùn)|西，想提醒左航，卻被沈玉衡反咬一口，說他對左航“心存不軌”。朱老爺最恨這個，下令把聶瑋辰杖斃，尸體扔進(jìn)了護(hù)城河。那天的河水，紅得像左航戲服上的胭脂。

陳思罕把沈玉衡威脅左航的樣子畫了下來，想交給朱志鑫，卻在半路被截住。沈玉衡笑著看他被活活挖了眼，說：“讓你再亂看，亂畫?！彼漠嫻P被扔進(jìn)火里，灰燼飄進(jìn)梨園，落在左航的戲服上。

左航日漸憔悴，腰間的玉牌被沈玉衡搶走，換成了一塊冰涼的假玉。沈玉衡把他鎖在別院，日日灌他湯藥，說：“等朱志鑫忘了你，我便娶你?！弊蠛讲徽f話，只是望著朱府的方向，眼神空得像深潭。

朱志鑫被沈玉衡蒙在鼓里，只當(dāng)左航是生了氣，躲著他。直到那天，他偷溜進(jìn)別院，看到左航躺在床榻上，面色青灰，嘴里喃喃著“玉牌……我的玉牌……”

沈玉衡從背后按住他，聲音溫柔得可怕：“表弟，你看，他不過是個戲子，沒了玉牌，沒了你，照樣活?！彼贸瞿菈K碎成幾瓣的和田玉，“哦，對了，陳浚銘他們，都是他連累的，死得可不冤?！?/p>

朱志鑫目眥欲裂，掙脫開撲向左航，卻發(fā)現(xiàn)他早已沒了氣息。左航的手里，攥著半塊從假玉上摳下的碎片，指縫里全是血。

沈玉衡站在一旁，欣賞著他的崩潰：“你看，這玉碎了，人也沒了，多好?！?/p>

朱志鑫沒有殺沈玉衡。他抱著左航的尸體，一步步走回梨園，穿上那件繡著并蒂蓮的戲服，對著空無一人的臺下，唱完了那出《長生殿》。唱到“在天愿作比翼鳥”時，他拔出頭上的金簪，狠狠刺進(jìn)了自己的心口。

血濺在戲服上，像極了那年左航初登臺時，他扔上臺的那捧紅玫瑰。

沈玉衡后來成了朱府的繼承人，只是夜夜被噩夢纏繞——夢里總有碎玉的聲響，有斷弦的調(diào)子，有沒了眼的畫匠，還有一對穿著戲服的人，對著他笑，笑得他骨頭縫里都發(fā)寒。

蘇州城的雪落了又融，梨園的戲臺塌了半邊，朱府的玉碎了再也沒補(bǔ)全。有人說，月圓之夜，能看到兩個身影在廢墟上對戲，一個唱玉環(huán)，一個扮三郎，唱到情深處，便有細(xì)碎的玉響，像誰的心，碎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