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浴是在守拙齋后院一間單獨的小屋里進行的。屋內(nèi)陳設(shè)簡單,正中放著個半人高的柏木浴桶,旁邊矮幾上擺著顧昭明配好的藥材,散發(fā)著濃重而奇異的苦澀氣味。
蘇昌河站在桶邊,看著那蒸騰著滾滾熱氣的深褐色藥湯,眉頭擰得死緊。他習(xí)慣了冰冷和疼痛,但這種近乎“享受”的療愈方式,讓他渾身不自在。
“脫衣服,進去?!鳖櫿衙餮院喴赓W,他正將最后幾味藥材投入水中,動作不疾不徐。熱氣氤氳,模糊了他清冷的側(cè)臉輪廓。
蘇昌河僵著沒動。在另一個人面前赤身露體,這感覺比面對刀劍更讓他難以忍受。
顧昭明忙完,轉(zhuǎn)過身,見他仍杵在原地,像尊緊繃的石像。他了然地挑了挑眉:“蘇公子是打算穿著這身夜行衣泡藥浴,還是需要我?guī)兔Γ俊?/p>
這話里的調(diào)侃意味太明顯,蘇昌河耳根一熱,有些惱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最終,他還是背過身,動作僵硬地除去了上身的衣物。
當(dāng)他精悍的上身暴露在空氣中時,連顧昭明都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
那并非是健碩完美的軀體,而是布滿了縱橫交錯的傷疤。箭傷、刀疤、掌印、還有各種說不清來歷的詭異痕跡,新舊疊在一起,像一幅描繪著殘酷與掙扎的地圖,無聲地訴說著主人過往的每一場生死搏殺。最嚴(yán)重的一處在后心附近,顏色深暗,幾乎能想象出當(dāng)時是如何的險死還生。
蘇昌河能感覺到身后那道目光,這讓他背脊的肌肉繃得更緊,仿佛那些舊傷疤又重新灼痛起來。他快速跨入浴桶,將身體沉入滾燙的藥液中,只留下一個頭在外面。
藥湯觸及皮膚,帶來一陣強烈的刺痛,隨即是更深層的灼熱感,仿佛有無數(shù)細小的針在往骨頭縫里鉆。他悶哼一聲,額角瞬間滲出冷汗,指節(jié)死死摳住了桶沿。
顧昭明沒說什么,只是搬了個矮凳坐在桶邊,觀察著他的反應(yīng)。過了一會兒,他伸出手,指尖搭在蘇昌河露在水外的后頸上。
蘇昌河猛地一顫,幾乎要彈起來。
“別動?!鳖櫿衙鞯穆曇魩е环N奇異的安撫力量,“引導(dǎo)藥力,跟著我的氣息走?!?/p>
一股溫和卻不容抗拒的內(nèi)息,順著他的指尖,緩緩渡入蘇昌河體內(nèi)。這一次,不再是銀針疏導(dǎo)時的涇渭分明,而是更緊密的接觸。那內(nèi)息如同向?qū)?,引領(lǐng)著滾燙的藥力,一點點沖刷著他淤塞凝滯的經(jīng)脈,尤其是那些陳年舊傷盤踞的地方。
痛苦依舊,但在那溫和內(nèi)息的護持下,變得可以忍受,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某些僵硬了多年的地方,正在慢慢變得松軟、溫?zé)帷?/p>
蘇昌河閉上眼,強迫自己放松下來。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滑落,滴進藥湯里。他能聞到濃重的藥味,能感覺到身后那人平穩(wěn)的呼吸,能聽到自己逐漸平緩的心跳。
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在暗河,受傷是家常便飯,療傷意味著更粗暴的以毒攻毒,或是獨自一人在黑暗中硬扛過去。從未有人如此耐心,甚至可以說是……溫柔地,為他做這些。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蘇昌河幾乎要在這種痛苦的舒適中昏睡過去時,他身體猛地一僵,一股完全不受控制的陰寒之氣驟然從丹田竄起,瘋狂反撲!
是閻魔掌力!它似乎被這外來的溫和力量激怒了!
“呃啊——”蘇昌河發(fā)出一聲壓抑的低吼,眼前陣陣發(fā)黑,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要被凍裂、撕碎。他周身的氣息瞬間變得狂暴而混亂,浴桶里的藥湯都開始劇烈晃動。
顧昭明臉色微變,搭在他后頸的手瞬間加重了力道。另一只手飛快地并指,隔空連點他背上幾處穴位,試圖強行壓制。
但這次的反噬來得太猛太快。
蘇昌河意識開始模糊,過往的殺戮片段、黑暗的記憶如同潮水般涌入腦海。他猛地轉(zhuǎn)過頭,眼神渙散而狂亂,幾乎是本能地,反手扣住了顧昭明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對方的骨頭。
“暮……雨……昌離……走!”他嘶啞地低吼著,破碎的音節(jié)從齒縫間擠出,帶著瀕死野獸般的絕望和護衛(wèi)之意。
顧昭明手腕劇痛,但他沒有掙脫,甚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他看著蘇昌河那雙失去焦距、被血色和瘋狂充斥的眼睛,看著這個平日里冷硬如鐵的殺手,此刻毫無防備地流露出最深沉的恐懼與守護。
他心里某根弦,被輕輕撥動了。
“蘇昌河!”顧昭明提高了聲音,清越的嗓音如同玉磬,穿透那層瘋狂,“看著我!守住靈臺!”
他不再試圖強行壓制,而是將更精純溫和的內(nèi)息,源源不斷地渡過去,如同暖陽試圖融化堅冰,如同靜水流深,包容著那份狂暴。
“回來?!彼曇舻统料氯?,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牽引力,“這里沒有暮雨,沒有昌離,只有我?!?/p>
蘇昌河劇烈地顫抖著,扣住他手腕的力道時松時緊,眼神在瘋狂與清明之間掙扎。最終,那溫暖的、持續(xù)不斷的內(nèi)息仿佛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亮,他渙散的瞳孔慢慢聚焦,一點點映出了顧昭明沉靜的面容。
他看清了對方被自己捏得泛白的手腕,看清了那雙清澈眸子里映出的、自己狼狽不堪的影子。
緊扣的手指,倏然松開了。
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癱軟在滾燙的藥湯里,只剩下沉重的喘息??駚y退去,留下的是更深重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赧然。
他剛才……差點傷了唯一救他的人。
顧昭明收回手,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腕,語氣聽不出什么情緒:“反應(yīng)這么大,看來這藥方還得再調(diào)調(diào)?!?/p>
他沒有質(zhì)問,沒有責(zé)備,仿佛剛才那驚險的一幕只是療傷過程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蘇昌河低著頭,看著褐色藥湯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喉嚨發(fā)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在這個人面前,他那些用于自保的尖刺和冷漠,似乎都失去了作用。
顧昭明站起身,撣了撣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水快涼了,出來吧。新的衣物在屏風(fēng)上?!?/p>
他轉(zhuǎn)身離開,關(guān)上了門。
蘇昌河獨自坐在逐漸冷卻的藥湯里,空氣中還彌漫著苦澀的藥味,和他自己身上散發(fā)出的、經(jīng)過初步疏通的、略帶腥氣的汗味。手腕上似乎還殘留著方才抓住那截清瘦腕骨的觸感,以及對方那穩(wěn)定渡來的、救他于狂亂的氣息。
他抬起手,看著自己掌心那些因常年握兵器而磨出的厚繭,第一次覺得,這些代表力量和殺戮的印記,在此刻,顯得有些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