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成了守拙齋里每日清晨的固定景致。
蘇昌河的棋藝依舊稱不上好,但他落子不再僅憑殺伐直覺。他開始學著觀察顧昭明的布局,思考那些看似退讓的落子背后隱藏的深意。偶爾,他也能下出一兩手讓顧昭明略微停頓,需要思忖片刻才能應對的棋。
這種緩慢的、無聲的交流,比任何言語都更能瓦解心防。
蘇昌河身上的傷,在外敷內服加上定期藥浴和行針的調理下,以驚人的速度好轉。外傷愈合,只留下淺粉色的新疤。內息雖然距離完全恢復尚遠,但閻魔掌的反噬已被壓制到極低的程度,經脈中那股陰寒滯澀之感也消散了大半,內力運轉逐漸順暢。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力量正在回歸。這本該是件值得慶幸的事,但不知為何,看著這日漸熟悉的庭院,聞著空氣中淡淡的藥香和墨香,聽著那清越平和的琴音,他心底深處某個地方,竟生出一絲極淡的……不舍。
這情緒讓他感到陌生且警惕。
這日午后,天氣有些悶熱。蘇昌河坐在廊下,看著顧昭明在藥圃里俯身修剪一株靈芝的枯葉。那人動作專注,側臉在斑駁的樹影下顯得寧靜而美好。蘇昌河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他束發(fā)的銀帶上,那云雷紋在光線下流轉著細膩的光澤。
他想起自己昏迷初醒時,對方遞來傷藥和清水的樣子;想起雨夜中,他從容布陣,退敵于無形的身影;想起藥浴時,那穩(wěn)定渡來、將他從狂亂邊緣拉回的內息;想起棋盤上,那句“退一步,海闊天空”……
這些畫面碎片般掠過腦海,最終定格在眼前這平凡而靜謐的一幕。
他知道,自己該走了。
暗河不會放任一個重要的殺手長時間失蹤。他的傷既已無大礙,就必須回去復命,處理未竟的任務,面對可能的責罰,以及……那些他必須承擔的責任。
傍晚時分,他找到正在書房臨帖的顧昭明。
“我的傷,好得差不多了。”他開口,聲音因為刻意維持的平靜而顯得有些生硬。
顧昭明執(zhí)筆的手未停,筆尖在宣紙上流暢地移動,留下清峻的筆畫。他“嗯”了一聲,算是回應,并未抬頭。
這反應讓蘇昌河準備好的下一句話卡在了喉嚨里。他沉默地站在門口,看著跳躍的燭光映在顧昭明低垂的眉眼上,在那顆淚痣旁投下小小的陰影。
過了一會兒,顧昭明寫完最后一個字,將筆擱在青玉筆山上,這才抬眼看他。他的目光依舊清澈,仿佛早已料到這一刻。
“打算何時動身?”
“明日清晨。”蘇昌河答道。夜色能提供最好的掩護,這是他多年殺手生涯的習慣。
顧昭明點了點頭,沒說什么挽留的話,也沒有詢問他去向。他只是站起身,走到蘇昌河面前。
然后,在蘇昌河略帶詫異的目光中,他抬手,解下了自己束發(fā)的那根云雷紋銀帶。
鴉青色的長發(fā)瞬間如瀑般披散下來,垂落至腰際,襯得他冷白的膚色和俊逸的眉眼愈發(fā)清晰,竟平添了幾分平日沒有的、驚心動魄的美感。
蘇昌河呼吸一滯,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心跳有些失序。
顧昭明卻似無所覺,他將那根還帶著體溫和淡淡清冽氣息的銀帶遞到蘇昌河面前。
“這個送你。”他的語氣平淡如常,仿佛送出的只是一張無關緊要的藥方,“山外路險,或可……靜心。”
蘇昌河愣住了。他看著那根做工精致、顯然并非凡品的銀帶,沒有接。這太貴重,也太……親密了。暗河的“送葬師”,何曾需要這等風雅之物來“靜心”?
“不必?!彼芙^道,聲音干澀。
顧昭明的手沒有收回,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目光里沒有強求,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平和?!熬彤斒恰彼D了頓,似乎在想一個合適的詞,“……診金?”
蘇昌河與他對視著,在那雙清澈眸子的注視下,他發(fā)現自己很難堅持拒絕。這銀帶,是這些時日以來,顧昭明給予他的所有照拂的一個具象化的象征,帶著溫度,也帶著……重量。
他沉默良久,終是伸出手,接過了那根銀帶。冰涼的銀質觸感,細膩的云雷紋路,清晰地印在他的掌心。
“多謝?!彼吐暤?,將銀帶緊緊攥住。
顧昭明見他收下,眼底似乎緩和了些許。他不再多言,轉身走回書案后,重新鋪開一張宣紙,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
蘇昌河看著他披散長發(fā)的背影,心頭莫名有些發(fā)堵。他轉身欲走,腳步在門檻處頓住。
他沒有回頭,只是用指尖在門框內側,留下了一個極其隱蔽、屬于暗河的聯絡記號。這舉動近乎本能,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已經完成了。
“我……”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只吐出兩個字,“走了?!?/p>
身后沒有回應,只有輕微的紙張摩擦聲。
蘇昌河大步離開,沒有再回頭。他握著那根銀帶,像是握著一縷抓不住的風,又像是握住了一點微弱的、卻真實存在過的暖意。
夜色漸濃,吞沒了他的身影。
書房內,顧昭明放下筆,走到門邊,指尖輕輕拂過那個新鮮的刻痕,眸光在夜色中沉靜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