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懷孕的消息,像一塊巨石投入我心如死水的深潭,沒有激起憤怒的浪花,只蕩開一圈圈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漣漪。一切掙扎、不甘、甚至那些病態(tài)的想象,都在這個事實面前失去了顏色,沉入漆黑的水底。
家,徹底成了一座華麗的墳墓。姐姐的溫柔是覆蓋在上面的柔軟泥土,她日漸明顯的腹部是那座日益高大的墳塋。而我,決定扮演一個合格的、正常的“妹妹”。
我開始更努力地待在圖書館,用繁重的課業(yè)和論文填充每一分鐘,直到閉館才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回去。推開門前,我會在樓道里停留片刻,深呼吸,調動臉上所有能調動的肌肉,練習一個看起來輕松自然的微笑。
“姐,我回來了。”聲音要輕快,不能帶出疲憊。
“今天課上得怎么樣?”她會從沙發(fā)上抬起頭,手里可能織著小小的毛衣。
“挺好的,就是微觀經濟學有點頭疼?!蔽覔Q上拖鞋,把包放好,動作流暢,像一個真正放學歸家的妹妹。我會走過去,看著她手里的毛線,用盡量自然的語氣問:“這是給寶寶的嗎?顏色很好看?!?/p>
我的演技日漸精進。我會在她孕吐時,適時地遞上一杯溫水,說一句“辛苦了”;會在她產檢回來后,看似關切地問一句“醫(yī)生怎么說?”;會在她商量嬰兒房布置時,給出一些不痛不癢、絕不過界的建議。
我甚至開始主動提及林淮。
“姐夫最近忙嗎?好像很久沒見他了?!蔽覇柕秒S意,仿佛只是在談論一個普通的親戚。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臉上卻掛著恰到好處的、略帶好奇的表情。
姐姐的目光會在我臉上停留一瞬,然后溫和地笑笑:“嗯,他公司有個大項目,是挺忙的?!?/p>
我們默契地維持著這種表面的和平。她扮演著幸福待產的姐姐,我扮演著懂事關心的妹妹。我們都心照不宣,絕口不提那些黑暗的、混亂的、幾乎將我們撕裂的過往。
這天在圖書館,與林淮那不期而遇的警告之后,我逃也似的沖進洗手間。用冷水一遍遍拍打臉頰,直到那陣想要尖叫和毀滅的沖動被強行壓下去。我看著鏡子里那個臉色蒼白、眼神驚惶的女孩,深吸一口氣。
“正常點,蘇雨?!?我對著鏡子,無聲地命令自己。
我重新扎好頭發(fā),整理好衣領,甚至從包里摸出一支顏色很淡的唇膏,輕輕涂上,讓臉色看起來不那么死氣沉沉。然后,我挺直脊背,走出洗手間,沒有立刻離開圖書館,而是回到原來的座位,拿起那本微觀經濟學的書,強迫自己看了整整二十頁,還做了筆記。直到手指不再顫抖,呼吸恢復平穩(wěn),我才收拾東西離開。
回到公寓,姐姐正坐在沙發(fā)上,看著一本育兒書。
“我回來了?!蔽衣曇羝椒€(wěn),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疲憊,“樓下新開了家甜品店,給你帶了塊芝士蛋糕,不是很甜。”
我把紙盒放在她面前的茶幾上,動作自然。
她有些驚訝,隨即笑了:“謝謝,我們小雨真是長大了,會心疼姐姐了?!?/p>
那個“我們小雨”,像一根細小的刺,扎了一下,但我維持著臉上的笑容。
“應該的?!蔽艺f,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補充道,“對了,我們學校下個月有個學術周,我可能要在學校待到比較晚,跟你先說一聲?!?/p>
這是一個合理的、不會引起任何懷疑的理由。我需要更多獨處的空間,來消化這日益沉重的“正?!?。
姐姐點點頭:“好,你自己注意安全。”
我走進自己房間,關上門。背靠著門板,那支撐了一路的力氣瞬間被抽空。我緩緩滑坐在地上,將臉埋進膝蓋。
扮演一個正常人,原來比發(fā)瘋更累。
困獸學會了模仿溫順,學著在飼養(yǎng)員面前低頭進食,發(fā)出滿足的嗚咽。只有它自己知道,那被馴服的表象下,獠牙依舊鋒利,渴望撕碎一切的野性從未泯滅,只是在日復一日的表演中,變得更加絕望,更加深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