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落地時,一股濕熱的風裹挾著陌生的植物氣息撲面而來,與北方干燥清冷的空氣截然不同。這里的一切都是飽滿的、濃郁的,色彩鮮艷欲滴,連陽光都帶著重量,沉甸甸地壓在皮膚上。
我租住在學校附近一棟舊式騎樓的閣樓里,空間狹小,屋頂?shù)托?,開一扇窗,能看見樓下街道兩旁枝葉肥碩的榕樹,和遠處蜿蜒的、在陽光下泛著渾濁土黃色的江水??諝饫锟偸菑浡睗竦乃?、老木頭淡淡霉味,以及街頭小攤傳來的、混合著香料與食物焦香的復雜氣味。
這里是另一個世界。沒有熟悉的街角,沒有那間總飄著咖啡香的 bakery,更沒有那個讓我窒息又沉淪的“家”。時間在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緩慢。
我刻意讓自己沉入這種陌生的日常。去聽那些如同鳥語的方言課,盡管一頭霧水;去嘗試街邊看起來黏糊糊、味道卻意外驚人的小吃;在午后悶熱的圖書館里,看著窗外突如其來的暴雨如幕布般傾瀉,將整個世界沖刷得模糊不清。
我努力扮演一個純粹的、求學的異鄉(xiāng)人。不主動結交朋友,不參與熱鬧的社團,將所有的精力投入到學業(yè)和探索這座陌生城市中。我拍下江邊的落日,記錄菜市場里稀奇古怪的食材,在筆記本上寫下對這里氣候和飲食的瑣碎觀察。
我以為我做到了。我以為距離和時間,是最好的稀釋劑。
直到那天。
在一家擠滿本地人、聲音嘈雜的粥鋪里,我正低頭小心吹著滾燙的魚片粥,眼角余光瞥見一個穿著淺灰色襯衫的挺拔背影,正站在門口用本地話點單。那肩背的線條,那側臉的輪廓,甚至他微微低頭時,后頸那一小段熟悉的弧度……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縮成一團。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留下徹骨的冰涼。
是他?
怎么可能?
手里的勺子“哐當”一聲掉進碗里,滾燙的粥濺到手背上,帶來一陣刺痛,我卻渾然不覺。我的目光死死鎖在那個背影上,像瀕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他似乎點完了單,轉過身,目光隨意地掃過擁擠的店內。
不是他。
那是一張完全陌生的、帶著本地人特征的臉,年輕,甚至有些稚氣。他只是恰好,有一個相似的背影和發(fā)型。
那人似乎察覺到我的凝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隨即移開目光,尋找座位。
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種被愚弄的荒謬感席卷而來。我倉皇地低下頭,看著手背上被燙出的紅痕,和碗里還在微微晃動的粥,胃里一陣翻攪。
原來,我并沒有放下。
那個影子,已經(jīng)刻進了我的骨頭里。在這座距離他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一個相似的背影,就能輕易地擊潰我所有偽裝的平靜。
我付了錢,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那家粥鋪。南國濕熱的風吹在臉上,卻帶不起一絲暖意。我沿著江邊漫無目的地走,看著渾濁的江水緩慢東流,心里空蕩蕩的。
候鳥南飛,以為找到了溫暖的棲息地,卻發(fā)現(xiàn)自己帶來的,依舊是北方的寒。那個男人的影子,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內傷,在這片潮濕悶熱的氣候里,隱隱作痛,提醒著我,有些逃離,只是空間上的位移。
我站在江邊,看著對岸燈火次第亮起,模糊在氤氳的水汽中。
我知道,我人已遠遁,但心里的那場戰(zhàn)爭,還遠未結束。這片南國的天空,暫時收容了我這只倦鳥,卻無法替我舔舐舊傷。所有的平靜,都不過是暴風雨來臨前,短暫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