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一中秋季運動會的喧囂，像一陣熱浪席卷了整個校園。操場四周彩旗飄揚，廣播里激昂的進行曲與各班拉拉隊的吶喊聲交織，空氣里彌漫著汗水、陽光和塑膠跑道混合的獨特氣味。江溯被班長硬塞了一個男子4x100米接力賽的任務(wù)，跑第三棒。他對此興致缺缺，直到在參賽名單上看到，沈懷舟是第四棒——那個負責(zé)沖刺、決定最終名次的錨點。

——又是他。 江溯捏著名單，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這種感覺像是被迫將最后的勝負交到最不想依賴的人手上。周圍同學(xué)的議論更是火上澆油：

“哇，舟哥壓軸！穩(wěn)了！”

“江溯你中間別掉鏈子啊，不然舟哥再厲害也追不回來?！?/p>

“壓力全在第三棒了，溯哥加油啊！”

這些話語像針一樣扎在江溯敏感的神經(jīng)上。在他們眼里，他仿佛只是沈懷舟登場前的一個鋪墊，成敗的關(guān)鍵似乎都系于他能否“不拖后腿”。

接力賽當(dāng)天，操場被午后的陽光曬得滾燙。檢錄處人頭攢動，江溯做著簡單的熱身，動作有些僵硬。沈懷舟已經(jīng)站在第四棒的等待區(qū)域，穿著貼身的短跑背心，露出線條流暢的手臂和小腿，正平靜地拉伸著腳踝，眼神專注地望著跑道起點，仿佛周遭的喧鬧與他無關(guān)。那種篤定和專注，在江溯看來，刺眼得如同正午的太陽。

“各就各位——”發(fā)令槍響，第一棒的同學(xué)如離弦之箭沖出。江溯的心臟跟著槍聲猛地一縮，站上接力區(qū)，掌心沁出薄汗。第二棒的同學(xué)逐漸逼近，他深吸一口氣，開始預(yù)跑。交接棒的瞬間，他的指尖觸到隊友汗?jié)竦氖终?，那根紅白相間的接力棒被略帶慌亂地塞進他手里。

接棒的剎那，江溯感覺自己的起跑慢了半拍。他奮力擺臂，試圖加速，耳邊是呼嘯的風(fēng)聲和震耳欲聾的加油聲。他能感覺到身后那個等待區(qū)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落在他的背上，灼熱而充滿壓力?！欢ㄔ诳粗?，看著我如何掙扎。 這個念頭讓江溯的呼吸更加急促，步伐也略顯凌亂。

彎道進直道，他將接力棒遞出的瞬間，幾乎是帶著一種解脫般的迫切。沈懷舟在預(yù)跑中穩(wěn)穩(wěn)接棒，指尖與江溯的手腕有過一剎那極輕、極快的觸碰，冰涼與滾燙的交織，短暫得如同錯覺。接著，那道白色的身影便如獵豹般沖了出去，步頻極快，瞬間將其他對手甩開一截。

江溯停在原地，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喘著氣，看著沈懷舟以絕對優(yōu)勢沖過終點，為班級奪下了小組第一。全班沸騰，歡呼聲海嘯般涌向沈懷舟。而江溯，這個同樣在場上拼搏的人，卻像被遺忘在角落。他直起身，抹了把臉上的汗，轉(zhuǎn)身想離開這片喧囂。

“江溯?！?/p>

一個聲音叫住了他。是沈懷舟。他撥開圍上來祝賀的人群，走到江溯面前，額發(fā)被汗水浸濕，貼在光潔的額角，胸口還在微微起伏。他沒說什么祝賀的話，只是遞過來一瓶擰開了蓋子的礦泉水，瓶壁上凝結(jié)著冰涼的水珠。

“喝點水?！彼穆曇粢驗閯偨Y(jié)束沖刺而帶著輕微的喘息，但語氣依舊平穩(wěn)。

江溯愣住，看著那瓶水，沒有接。全班同學(xué)的目光似乎都隨著沈懷舟的這個舉動聚焦在他身上，帶著好奇和探究。

“不用?！苯萆驳鼐芙^，聲音沙啞。他覺得自己像個小丑，剛剛跑完一場狼狽的演出，現(xiàn)在還要接受主角施舍般的“關(guān)懷”。

沈懷舟舉著水瓶的手停頓在空中，目光在江溯因運動而泛紅、卻緊抿著透出倔強的臉上停留了兩秒。那眼神很深，似乎想看出什么。最終，他沒再堅持，只是輕輕將水瓶放在旁邊的休息長椅上，說了句“補充水分很重要”，便轉(zhuǎn)身重新被歡呼的同學(xué)包圍。

那瓶水，就那樣孤零零地立在長椅上，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江溯最終沒有碰它。但當(dāng)他去小賣部買水時，卻鬼使神差地也拿了同一個牌子的礦泉水。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他卻品不出任何滋味，只覺得心里某個角落，因為那瓶被拒絕的水，泛起一絲極細微、難以察覺的漣漪。

傍晚，運動會接近尾聲，有班級組織的集體跳長繩活動。繩子甩得呼呼作響，同學(xué)們需要魚貫而入，節(jié)奏很快。江溯本來跳得不錯，但一次起跳時，鞋帶突然松開，他落地時一個踉蹌，差點絆倒，雖然及時穩(wěn)住，卻打亂了整個隊伍的節(jié)奏，引來幾聲小小的抱怨。他狼狽地退到一邊，低頭系鞋帶。

這時，沈懷舟剛好從他身邊經(jīng)過，準(zhǔn)備加入下一輪。他腳步未停，甚至沒有看江溯，只是極輕地、幾乎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說了一句：“鞋帶，系緊點?！?/p>

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沒有任何情緒。

江溯系鞋帶的手指猛地一頓。——他看見了？他是在提醒，還是……又一次無聲的指責(zé)？ 系好鞋帶后，他沉默地回到隊伍，接下來的幾次跳躍，他都格外小心，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會瞥向沈懷舟那邊。沈懷舟的動作協(xié)調(diào)輕盈，每次起跳和落地的時機都恰到好處。

活動結(jié)束后，大家散場。江溯落在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外套不知何時掉在了地上，沾了些灰塵。他正彎腰去撿，一只修長的手先他一步拾起了外套，輕輕拍打著上面的灰。是沈懷舟。

“臟了?！彼母蓛艋?，將外套遞還給江溯，動作自然得仿佛只是順手。

夕陽的余暉勾勒著沈懷舟的側(cè)影，他的睫毛低垂，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神情專注而平靜。那一刻，沒有挑釁，沒有嘲諷，只有一種近乎純粹的……干凈。

江溯接過外套，指尖掠過布料，似乎還殘留著對方掌心的溫度。他倉促地說了聲“謝了”，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然后快步走開。心卻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一種陌生的、柔軟的情緒悄然蔓延，但很快被他用力壓了下去?！e覺，都是錯覺。

運動會結(jié)束的周末，班級群里都在分享照片。江溯無意間看到一張抓拍，是接力賽他交棒給沈懷舟的那一瞬間。照片上，他眉頭緊鎖，表情帶著奮力一搏的猙獰，而沈懷舟側(cè)身接棒，目光沉靜，手臂穩(wěn)定，兩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照片下面有人評論：“舟哥接棒太穩(wěn)了！不愧是定海神針！”

江溯關(guān)掉了群聊，心里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煩悶又涌了上來。他打開書包，準(zhǔn)備寫作業(yè)，卻看見那瓶運動會上沈懷舟遞過來的、同一個牌子的礦泉水，不知被誰放在了他的桌肚里。瓶身已經(jīng)恢復(fù)常溫，但標(biāo)簽完好。

他盯著那瓶水看了很久，最終沒有扔掉，也沒有喝，只是把它放到了書桌最里層。仿佛藏起一個證據(jù)，一個關(guān)于那個午后、那片喧囂、那道白色身影和那瓶被拒絕的冰水的，混亂而沉默的證據(jù)。

——也許有些東西，就像接力賽道上交錯的那一瞬，短暫觸碰，然后各自奔向不同的終點。 但那條跑道，卻因此留下了無法抹去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