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是港灣，對林呦呦來說，卻是另一個需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戰(zhàn)場。

她剛用鑰匙擰開家門，母親李秀蘭的聲音便像早已等候多時一樣，從客廳精準(zhǔn)地投射過來：

“回來了？跟你說話聽見沒？明天晚上六點半，市中心那家‘遇見’咖啡館，我都跟王阿姨定好了！”

母親手里拿著抹布，一邊擦拭著本就光潔的茶幾，一邊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掃視著她。那目光像是在檢查一件即將出貨的商品，看看有沒有瑕疵。

林呦呦低著頭換鞋，聲音悶悶的：“……媽，我……能不能不去？”

“不去？”李秀蘭的聲音瞬間拔高，將抹布重重拍在茶幾上，“林呦呦！你跟我說說，你想干什么？?。磕莻€小王，正經(jīng)公務(wù)員，父母都是退休教師，家里兩套房！這樣的條件，你還有什么不滿意？你倒是給我說出個一二三來！”

她張了張嘴，那句“我害怕”、“我不知道說什么”在喉嚨里滾了幾滾，最終還是被咽了回去。她知道，這些話在母親聽來，只是不思進(jìn)取、爛泥扶不上墻的借口。

“我……我累了。”她最終只能吐出這三個蒼白的字眼，想逃回自己的房間。

“累？誰不累？”母親幾步跟到她的房門口，倚著門框，開始了她重復(fù)過無數(shù)次的“教誨”，“媽這都是為你好！你這種悶性子，再不趁著年輕找個好人家，以后怎么辦？跟我一樣，一輩子勞碌命嗎？人家條件好的，哪個不喜歡開朗大方、會來事兒的？你這樣子……”

后面的話，她幾乎能背出來。每一次相親失敗，都是一次對她人格的全面否定。在母親的話語體系里，她的安靜是原罪，她的內(nèi)向是缺陷，她的不善言辭是不可饒恕的短板。

她就像一株渴望蜷縮的含羞草，卻被最親的人一次次強(qiáng)行掰開葉片，暴露在灼熱的陽光下。

第二天在超市，她更加心神不寧。擦拭貨架時，差點碰倒一排飲料。同事張麗看見了，嗤笑一聲：“呦，這是想著晚上約會，心都飛了吧？”

她把頭埋得更低，恨不得整個人都縮進(jìn)工服里。

傍晚六點二十，她站在了“遇見”咖啡館門口。玻璃窗映出她的樣子——普通的白色棉布連衣裙，洗得有些舊了；頭發(fā)柔順地披在肩上，因為緊張，被她用手指無意識地絞著。

她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推開那扇沉重的玻璃門。

王先生已經(jīng)到了，坐在靠窗的位置。他穿著挺括的襯衫，戴著金絲邊眼鏡，面前放著一臺筆記本電腦，似乎剛剛還在處理公務(wù)。

“你、你好，王先生?！彼_對面的椅子，聲音小得幾乎被咖啡館的背景音樂淹沒。

“林小姐?！彼仙想娔X，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兩秒，那眼神談不上熱情，更像是一種快速的評估。

簡單的寒暄后，氣氛迅速滑向冰點。

“林小姐平時有什么愛好？”

“……看書。”

“看什么書？”

“……就，普通的書。”

“哦。我平時比較關(guān)注財經(jīng)和時政。”

他試圖又找了幾個話題，關(guān)于電影，關(guān)于旅行，都被她以“嗯”、“啊”、“還好”之類的單音節(jié)詞終結(jié)。

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起來，身體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這是一個下意識拉開距離的姿態(tài)。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然后放下，語氣變得疏離而直接：

“林小姐，我覺得我們還是不太合適。”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但出口的話依舊帶著鋒利的邊角，“我未來的伴侶，需要在事業(yè)上對我有所助益，至少，應(yīng)該是一位善于溝通和交流的女士。你……似乎比較內(nèi)向?！?/p>

那一刻，林呦呦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沖到了頭頂，臉頰燒得滾燙。羞辱感像藤蔓一樣纏繞住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他拿出了錢包。

“咖啡錢我A給你?！?/p>

就是這句話，像一根火柴，“嗤”地一聲點燃了她積壓已久的所有委屈、憤怒和不堪。

她猛地抬起頭，第一次直視他的眼睛，眼眶通紅，聲音因為極致的激動而顫抖，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音樂：

“不用了！”

王先生明顯愣住了。

她站起身，手指緊緊攥著廉價的帆布包帶，指節(jié)泛白，用盡全身力氣維持著最后的體面，一字一頓地說：

“這頓我請?！?/p>

“畢竟，是我浪費(fèi)了你的——時間。”

最后一個詞，幾乎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

說完，她不再看他錯愕的表情，轉(zhuǎn)身，幾乎是奔跑著沖出了咖啡館。推開門，傍晚的風(fēng)帶著涼意吹在她滾燙的臉上，她才發(fā)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她不是在為那個男人哭，她是在為那個無論如何努力，似乎都無法被世界接納的自己而哭。

她跑過一條又一條街道，直到力氣耗盡，才在一個僻靜街心公園的長椅上坐下來，將臉深深埋進(jìn)掌心，肩膀無聲地劇烈聳動。

不知過了多久，一雙溫暖的小手輕輕拉了拉她的裙角。

她抬起頭，淚眼朦朧中，看到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正仰著頭，用清澈純凈的大眼睛擔(dān)憂地望著她，手里舉著一張皺巴巴的紙巾。

小女孩身后，她的媽媽快步走來，臉上帶著歉意。

“寶寶，別打擾姐姐……”那位年輕的媽媽拉住孩子，然后看向林呦呦紅腫的雙眼，眼神里沒有好奇，沒有評判，只有一絲了然的溫和與善意。

林呦呦下意識地接過那張紙巾，喉嚨哽咽，說不出話。

“姐姐，不哭。”小女孩奶聲奶氣地說。

那一刻，陌生人毫無緣由的、純粹的善意，像一束微光，驟然照進(jìn)了她冰冷絕望的心湖。

她看著那對母女走遠(yuǎn)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手里那張被攥得溫?zé)岬募埥怼?/p>

原來，這個世界上，不全是審視和評判。

她用力擦干眼淚，深吸了一口氣。晚風(fēng)帶著花香，吹動了她額前的碎發(fā)。

心底深處，有什么堅硬的東西，“咔嚓”一聲，裂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