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電燈似乎特別昏暗,背后又仿佛有人追趕著的樣子,惴惴地,歪斜的急步趕到了家,叮囑王媽道,“你關著門安睡好了,我今夜有事,不回來住了?!彼匆娨聶焕镉幸患U紗的舊棉袍,當時沒收拾在寄出去的箱子里,丟了也可惜;又有孩子的幾件布夾衫,仔細看時還可以穿穿;
又有潘師母的一條舊綢裙,她不一定舍得便不要它:便胡亂包在一起,提著出門。
“車!車!福星街 紅房子,一毛錢?!?/p>
“哪里有一毛錢的?”車夫懶懶地說?!澳憧催@幾天路上有幾輛車?不是拚死尋飯吃的,早就躲起來了。隨你要不要, 三毛錢?!?/p>
“就是三毛錢,”潘先生迎上去,跨上腳踏坐穩(wěn)了,“你也得依著我,跑得快一點!”
“潘先生,你到哪里去?”一個姓黃的同業(yè)在途中瞥見了他,站定了問。
“哦,先生,到那邊……”潘先生失措地回答,也不辨問他的是誰;忽然想起回答那人簡直是多事——車輪滾得絕快,那人決不會趕上來再問,——便縮住了。
紅房子里早已住滿了人,大都是十天以前就搬來的,兒啼人語,燈火這邊那邊亮著,頗有點熱鬧的氣象。主人翁見面之后,說,“這里實在沒有余屋了。但是先生的東西都寄在這里,也不好拒絕。剛才有幾位匆忙地趕來,也因不好拒絕,權且把一間做廚房的廂房讓他們安頓?,F在去同他們商量,總可以多插你先生一個?!?/p>
“商量商量總可以,”潘先生到了家似地安慰?!昂螞r在這樣時候。我也不預備睡覺,隨便坐坐就得了?!?/p>
他提著包裹跨進廂房的當兒,以為自己受驚太利害了,眼睛生了翳,因而引起錯覺;但是閉一閉眼睛再睜開來時,所見依然如前,這靠窗坐著,在那里同對面的人談話,上唇翹起兩筆濃須的,不就是 教育局長么?
他頓時躊躇起來,已跨進去的一只腳想要縮出來,又似乎不大好。那局長也望見了他,尷尬的臉上故作笑容說,“潘先生,你來了,進來坐坐?!敝魅宋搪犃耍浪麄兪窍嘧R的,轉身自去。
“局長先在這里了。還方便吧,再容一個人?”
“我們只三個人,當然還可以容你。我們帶著席子;好在天氣不很涼,可以輪流躺著歇歇?!?/p>
潘先生覺得今晚上局長特別可親,全不象平日那副莊嚴的神態(tài),便忘形地直跨進去說,“那么不客氣,就要陪三位先生過一夜了?!?/p>
這廂房不很寬闊。地上鋪著一張席子,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坐在上面,略微有疲倦的神色,但絕無欲睡的意思。
鍋灶等東西貼著一壁??看耙慌艛[著三只凳子,局長坐一只,頭發(fā)梳得很光的二十多歲的人,局長的表弟,坐一只,一只空著。那邊的墻角有一只柳條箱,三個 衣包,大概就是三位先生帶來的。僅僅這些,房間里已沒有空地了。電燈的光本來很弱,又蒙上了一層灰塵,照得房間里的人物都昏暗模糊。
潘先生也把衣包放在那邊的墻角,與三位的東西合伙?;剡^來謙遜地坐上那只空凳子。局長給他介紹了自己的同伴,隨后說,“你也聽到了 正安的消息么?”
“是呀,正安。正安失守,碧莊未必靠得住呢?!?/p>
“大概這方面對于南路很疏忽,正安失守,便是明證。
那方面從正安襲取碧莊是最便當的,說不定此刻已被他們得手了。要是這樣, 不堪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