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管家尋到倚墻而眠的段生,連忙將他搖醒,說道:“少爺醒醒,有人托我給少爺送信?!?/p>
段生兩眼迷離,含混問道:“信?什么信?”
“是街尾燭店老板娘給公子的。昨夜公子回來已是丑時(shí),我便沒敢打擾,今天才給公子送來?!?/p>
段生不記得街尾有燭店,他展開信,幾個(gè)娟秀小字映入眼簾:“段君,請至店中敘舊。”
段生見字,欣喜若狂,在街上奪路狂奔。兩旁路人見狀紛紛側(cè)目,小聲議論,說段家公子恐怕因?yàn)槁浒?,一下子瘋掉了?/p>
來到店里,段生見到燭紅,喜笑顏開。她正將捆捆蠟燭擺上貨架,身上衣裳已改,貌美如昔。
段生一時(shí)不知如何開口,良久,段生問道:“你昨日為何不來見我?”
燭紅聞言,莞爾一笑。
“奴家只是凡人,怎能穿墻與你會面?”
段家二老本不贊同段生與燭紅成親,但見燭紅溫良賢惠,又有一筆可觀的嫁妝,才勉強(qiáng)答應(yīng)下來。
在段家,燭紅不受長輩妯娌待見,卻深得小孩子喜歡。燭紅也不計(jì)較,白日經(jīng)營燭店,夜里陪段生讀書,一切皆如舊日。
幾年后,段生數(shù)次進(jìn)城趕考,次次自覺妙筆生花,卻每每名落孫山。時(shí)間一長,段生也心灰意冷,每日只是與燭紅品讀詩詞文賦。
后來,段生編纂一部古書。每遇到來歷不明的注釋,燭紅總能脫口而出,一語點(diǎn)破出處。兩人便以此為戲,若是說不出注釋,便按約自罰茶水。一番較量后,無論輸贏,總把多余的茶水傾覆在地,誰也喝不到口。二人對視,開懷而笑。
那段日子,二人形影不離,宛若一對神仙眷侶。
某年,巡撫例行巡視至聊城,其女隨行。巡撫之女于城中街頭偶遇段生,一見鐘情。
巡撫拗不過女兒,只得去段府拜訪。
在段宅中,巡撫見過段生,觀其人,覺得儀表堂堂;讀其文,更是拍案叫好;與之言,方知未中舉人。
巡撫問段生:“你可知自己為何落榜?”
段生答曰不知。
巡撫許諾,段生若答應(yīng)入贅,必將為其上下打點(diǎn),開辟仕途。
段家上下無不贊同這樁婚事,二老更是極力相勸,甚至以死相逼??啥紊家豢诨亟^,寧死不從,全家便怨恨起本就來路不明的燭紅來。
段生擔(dān)憂燭紅,勸其回燭店暫避幾日。燭紅笑道:“詩曰:‘君若如磐石,妾當(dāng)作蒲草。野風(fēng)再烈,又能奈蒲草何?”
段生與家人針鋒相對,互不退讓。巡撫已在聊城停留好些時(shí)日,歸期將至,一再催促段家。二老心急如焚,對巡撫說其子冥頑不化,望官人少安毋躁,再寬限些時(shí)日。
巡撫道:“男女婚姻,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老只需準(zhǔn)備一封休書,蓋上章印,交付官府便好?!?/p>
段家二老恍然大悟,立即草擬一份休狀,痛斥燭紅叛離孝道。簽字畫押后,便火速送至官府。不出幾日,段生便接到一紙判狀。
段生撕毀判狀,正準(zhǔn)備去官府喊冤,卻被燭紅攔下。
燭紅苦笑道:“你若不從,只會挨受杖刑,發(fā)配邊疆,飽受流離之苦。燭紅斷不想看相公為我受苦?!?/p>
說罷,燭紅拿來筆墨。段生見狀愕然,問燭紅要作何用。
燭紅微笑說:“離別之書?!?/p>
段生不覺墜下淚來,燭紅為他拭去淚水,安慰道:“相公之情意,燭紅了然于心。妾身本是陰間之物,理應(yīng)于腐水濁煙間了此余生。相公不嫌妾身污穢,愿與我同修琴瑟之好,實(shí)乃妾身三生之幸。相公莫要悲傷,來日衣錦還鄉(xiāng),記得回燭店看看就好?!?/p>
雞鳴破曉,燭紅猛地抱住段生,哭道:“郎君,保重?!?/p>
見燭紅離去,二老喜出望外,匆忙置辦起婚事。
不出三日,婚事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府上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全家老少一片歡聲,唯有段生坐在角落,自斟自飲,酩酊大醉。
第二日一早,段生被一陣敲門聲吵醒,幾個(gè)孩子在門外大喊道:“段哥哥,燭紅姐姐出事了,快去看看啊!”
段生聞言,沖到街上。路人見了匆匆躲到一旁,避之不及。
段生來到街尾,推開燭店前的眾人沖進(jìn)堂中。見到眼前景象,段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店里的紅燭一夜間融成了灰淚,鮮紅的蠟油沾滿貨架,覆滿石磚,封住了燭紅的衣衫和一紙別書。段生喊著燭紅的名字,回音繞梁,久久無人回應(yīng)。
門外擠滿了圍觀的百姓,可沒人敢踏進(jìn)半步。有好事者擠不到人前,就大聲問旁人:“我昨夜聽見有人哭號,你們誰告訴我,這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至此以后,再無人見過段生。有人說段生投河自盡,有人說他遁入空門,落發(fā)為僧。
段生離去后,聊城之內(nèi)紅燭起了異樣,一經(jīng)點(diǎn)燃,片刻即化。人們都說,這城中所有蠟炬,都是燭紅眼淚凝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