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打算從廚房門口悄悄溜過去,卻被媽媽抓了個正著?!皩W(xué)校怎么樣?”
“挺好?!蔽艺f。她沒有理由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畢竟她從未接到過從青草地中學(xué)打過來的問候電話。她怎么可能接到呢?我每一門功課都能及格,老師們?nèi)荚诿χ尦臭[的孩子們保持安靜,根本沒空來操心我這種本來就很安靜的孩子。所以我總是用同樣的話來搪塞她,她也總是照單全收。況且這從來不會影響到我的分?jǐn)?shù),在家里說話是不計分的,因為沒必要。事實上,我和媽媽幾乎從來沒有說過什么話,即使說了,我也不會有任何損失。反正無論從我嘴里說出什么,她都依然是我的媽媽。
“你覺得怎么樣?”她站在廚房的桌子旁,舉著一個她正在編織的帽子,“今天我的網(wǎng)站接到了一個訂單?!?/p>
“很漂亮?!蔽覐牟慌u她的作品。同樣,我也從來不會問她為什么不像梅爾的父母那樣在寫字樓里做一份真正的工作。打從我記事起,她就一直在家里工作,出售——或者說是試圖出售——她手工編織的衣物,以及在網(wǎng)上教大學(xué)數(shù)學(xué)。另外,直到七個月前,她還一直在家里給我上課——如果說這也算一份工作的話——不過她從來沒有對此顯露過任何熱情。
此刻,她又開始工作了。我也繼續(xù)走我的路。
我走進(jìn)浴室,湊到鏡子跟前。細(xì)細(xì)的汗毛從我的兩道眉毛里傾瀉而出,一直延伸到鼻子的正上方,差點就要連在一起了,就像是一個“M”。
我打開柜子,在媽媽的物品里翻翻找找:粉餅、乳液、指甲鉗、鑷子。拿起鑷子夾住一根汗毛,拽了拽,沒拔掉。我用力一扯,皮膚上傳來一陣刺痛。我閉上雙眼,再睜開時,淚水已經(jīng)模糊了視線。只拔下了一根,照這樣下去,汗毛是永遠(yuǎn)拔不完的。一定有更快的法子。
我拉開浴簾,看見了媽媽的剃刀。我從來不用她的東西——她也不喜歡我碰她的東西——但眼下情況緊急,于是我在洗手池里把剃刀打濕,放到兩道眉毛之間,向一側(cè)刮過去。
放下剃刀,我從鏡子里看到自己的一個眉毛比另一個短,而且短很多。我的手心開始出汗,得讓它倆一樣長才行,我可不能這樣去上學(xué)。于是我用水沖凈剃刀后,再次把它舉到眉間。
“你在做什么……住手?!?/p>
我從鏡子里看見媽媽正在瞪著我。真該把門鎖上的,她有時進(jìn)房間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走過來,一把奪走我手里的剃刀?!澳愀蓡嵋蚊济??”
“學(xué)校有個女生說我是一字眉?!?/p>
“荒唐。你不是一字眉?!?/p>
“那是因為我剛剛刮過了?!?/p>
“你不該這么做。它還會長出來的,而且會比之前更濃密,又粗又硬?!?/p>
“真不公平。你的眉毛就很好。”
“這要怪你爸爸。他有亞美尼亞人的基因。”
“他也是一字眉嗎?”
“你不是一字眉?!?/p>
“至少他不會騙我?!?/p>
媽媽的眼睛里閃過某種光。我見過這種眼神,這種光代表憎惡。不過她究竟是討厭我還是討厭爸爸,或者是討厭我們倆,這就說不準(zhǔn)了?!澳阌X得你爸爸從來不說謊嗎?如果你了解他的話……”
我屏住呼吸,等著她繼續(xù)往下說。她從來沒有說過爸爸的事情。
可她卻放下剃刀,從柜子里抓起一只眉筆?!皝怼眠@個把眉毛補(bǔ)上,直到它完全長出來為止。現(xiàn)在,我可以用浴室了嗎?”
我盯著那支眉筆,她以前從不把她的東西送給我。我的倔強(qiáng)告訴我不要去相信她,不管她這么做是出于憐憫還是慷慨還是隨便什么,我都應(yīng)該拒絕??晌矣挚戳丝寸R子里自己不對稱的眉毛,看上去確實很糟糕。
“好吧?!蔽乙话炎ミ^眉筆,從她身旁大搖大擺地走過去,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連門都懶得摔,一下子倒到床上,把眉筆放在梳妝臺上。這是我房間里唯一的一件化妝品。不知道梅爾有沒有化妝品,我從沒見她化過妝。西爾維婭是化妝的,她的青春痘上總是蓋著厚厚的粉,眼睫毛上還沾著一塊一塊的睫毛膏。我要是化妝的話,會不會有什么改觀呢?化妝能彌補(bǔ)其他東西嗎比如說“沉默”?
我一邊做作業(yè),一邊聽著媽媽的腳步聲。嘎吱、嘎吱、嘎吱——進(jìn)了廚房,嘎吱、嘎吱、嘎吱——進(jìn)了臥室。作為一個如此擅長偷偷接近我的人,只要愿意,她是絕對可以讓走路發(fā)出聲音的。吱呀——門開了。砰——門關(guān)上了。她沒有喊我吃晚餐,我也不去看她有沒有做晚餐。書桌上放著一盒薄脆餅干,我把它都給吃光了。
夜里,那些聲音終于都消停了。我知道,媽媽已經(jīng)上床睡覺了。
我刷牙,上床,關(guān)燈。百葉窗后面有影子在抖動,勾勒出樹葉和枝杈的輪廓。
還有一個棲息在樹上的身影。
我瞇起眼睛看過去。細(xì)棍兒一樣的腿,覆蓋著長毛的頸部,彎彎的鳥嘴,腦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鳥嘴此刻已經(jīng)消失在了影子的輪廓里。
我打了個寒戰(zhàn),翻過身去側(cè)躺著。我閉上眼睛,眼皮卻像針刺一樣的疼。失眠就是這樣。它總是跟你對著干。我試著平靜下來,讓身體放松,卻覺得腿很癢癢。我撓了幾下。接著是耳朵癢癢。我又撓了幾下。然后是腦門。再接下來是下巴、手肘、腳后跟,我以前從不知道這些地方還會發(fā)癢。我聽見了時鐘的嘲笑聲。嘀嗒。嘀嗒。嘀嗒。我甚至以為自己聽見的是外面的噪音,不過那也許只是下水管道的聲音。我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躺了多久。一個小時?三個小時?還是更久?在某些個夜晚,我肯定是會打瞌睡的。如果從來都不睡覺,那我也不可能會活下去。可我并沒有任何關(guān)于自己睡著或是醒來的記憶——打從去年夏天以來,就一直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