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很冷,馬路上沒有車聲,也沒有行人經(jīng)過?;牡啬沁吺且淮比龑訕歉叩姆孔樱高^圍墻,能看操場上立著的旗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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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嗎,那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灰貓躍上徐棲肩頭,指了指那幢房子,“正門口有保安和報警器,千萬不能走;后門是鐵門,平時進(jìn)出送菜送貨用的,沒有保安,但有一條黑狗。棒骨帶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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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呆。
“糟了。”
“你沒買?”
“我買了?!?/p>
“在哪兒呢?”
“忘冰箱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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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使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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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是鮮肉!不放冰箱會壞的好嗎?!蔽覔?jù)理力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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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兒還有一些肉包子?!毙鞐珡耐馓卓诖锾统鲆慌醢櫚桶偷娜獍樱i肉大蔥的氣味撲鼻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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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了當(dāng)晚飯,還沒來得及吃。要是能派上用場就太好了?!毙鞐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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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貓無奈地點(diǎn)點(diǎn)頭:“只有如此了。不過,吃包子比啃骨頭容易,這樣一來我們通過門口的行動時間至少少了一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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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貓看了看天上的星月,大致估算了一下時間,運(yùn)籌帷幄地說:“一會兒信使先去鐵門那探探情況,你們倆換上雨鞋,穿過荒地,用肉包子拖住黑狗,迅速翻過鐵門,筆直往前走。進(jìn)樓以后走右邊的樓梯,嬰兒室在三樓最右邊的房間。注意,嬰兒室門口有值班阿姨在,所以進(jìn)門之前,你們要用吹筒把沉睡粉吹到她身邊。這種沉睡粉可以讓成年人類馬上睡著,凡是人類世界的聲音,她都不會聽見。不過,嬰兒哭聲不在此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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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意思?”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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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說,嬰兒一哭,神仙也得醒。”信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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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么辦?我們把嬰兒借走再還回來這段時間,嬰兒室里一定會有人醒來,這樣值班阿姨就會發(fā)現(xiàn)有張床空著?!蔽艺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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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和徐棲的任務(wù)就是讓所有人類幼崽睡個好覺?!被邑堯湴恋嘏e起爪子,“被沾了爽身粉的貓爪放在額頭上,啼哭的嬰兒就會重新入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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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所以我們一會兒就負(fù)責(zé)呆在嬰兒室里,把醒來的嬰兒們一個個摁回去?”徐棲摩拳擦掌,“我眼疾手快,一定沒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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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香甜甜沉睡粉帶著呢嗎?”灰貓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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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徐棲從另一只口袋里摸出一個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是一些金黃色的粉末,看一眼就讓人想到溫暖的爐子、厚厚的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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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們花了好幾天時間,用烤地瓜磨成的粉末制作的。我們特意在京郊找了一處凍得瓷實的冰瀑,在冰面上烤地瓜。這樣制作出來的藥粉,才能讓人類睡得瓷實?!被邑堈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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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為了制作這些藥粉,我們烤了一筐地瓜,我書包里還有幾個呢。”徐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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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躲進(jìn)了云層,灰貓目光挨個在我們臉上掃視一遍,像檢閱部隊的將領(lǐ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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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深吸一口氣,堅定地說:“好,開始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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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一陣北風(fēng)吹來,把攤在徐棲手掌上的沉睡粉吹得一干二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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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好一會兒,信使輕輕地說:“這種既要智慧又要敏捷的任務(wù),真的有必要叫上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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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怎么辦?”徐棲緊張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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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看著辦了?!被邑堅诤L(fēng)中蹲成了一尊石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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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換上雨鞋,穿過淤泥遍布的荒地,在墻根旁換回自己的跑鞋。黑狗臥在鐵門門口,似乎意識到了陌生的氣味,緊盯著樹梢上的信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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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隔著鐵柵欄把肉包子滾到黑狗跟前,徐棲順勢爬過了圍墻。說實話,我從沒想到我的前室友如此身手敏捷,心里不禁有點(diǎn)發(fā)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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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著,我也翻了過去,兩人一貓飛速跑進(jìn)了樓里,長舒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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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尤其注意走路不要發(fā)出聲音,明白嗎?像我一樣?!被邑堓p盈地走了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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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跟在它后面躡手躡腳地上了三樓,樓道盡頭是一扇畫著云朵圖案的房門,門外的沙發(fā)椅上果然坐著一個燙著卷發(fā)的值班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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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天謝地,她正在打盹。手里織了一半的毛衣垂在一側(cè),籃子里躺著幾個毛線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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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偷偷地過去,速戰(zhàn)速決?!蔽业吐曊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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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灰貓已經(jīng)先我一步竄了出去,強(qiáng)壓著興奮歡呼了一聲:“看,毛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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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時遲那時快,徐棲一個飛身撲了出去,雙手摁住了灰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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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靜!想想今晚的任務(wù)。”徐棲說。
“想想一千塊錢,五五分?!蔽亿s緊補(bǔ)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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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三文魚和南極磷蝦的貓罐頭?!毙鞐f。
“……對,還有貓罐頭。”我心虛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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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貓咬牙切齒,天人交戰(zhàn),最后用力甩甩頭:“工作第一,娛樂第二?!?/p>
“對,對,工作第一,娛樂第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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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徐棲從地上爬起來,貼墻根溜進(jìn)了嬰兒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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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一些事情是超出意料之外的。雖然它們合情合理,但切實發(fā)生之前,就是怎么也不會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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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溜進(jìn)這扇又小又舊的門,會看到幾個睡得香噴噴的小嬰兒。我們選一個脾氣最好的,用桌布疊成的三角巾仔細(xì)包好,交給等在窗臺上的信使。按計劃,信使會把嬰兒系在胸前,帶著他飛到張先生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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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張又舊又小的門后,是一間堪比大禮堂規(guī)模的屋子。屋里至少有五十張嬰兒床,每張床上都躺著一個小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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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還有三個忙著喂奶、換尿布的年輕護(hù)理員。她們無一例外,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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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走,錯了……”我慢慢往后退。這種情形,還是讓其他人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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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一個護(hù)理員恢復(fù)了判斷,大喊道:“快拉警報!”
其余兩個人像突然清醒過來似的,奮力沖向墻邊的警報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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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zhuǎn)身就跑,咚的撞在了徐棲身上。只見他捧著幾塊從書包里掏出來的什么東西,雙手一拗,一掰兩半,奮力向半空中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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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為什么一個失業(yè)科學(xué)家會有手榴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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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薯雷!”他喊道,一把將我拽倒在地,“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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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空中的番薯雷發(fā)出刺啦刺啦的細(xì)微聲響,就像新年時小孩子拿在手里的焰火。它們很快變得金燦燦的,“嘩啦”一聲(好像拆禮物時包裝紙發(fā)出的聲音),天花板上盛開了兩朵明媚的禮花,無數(shù)細(xì)小的金色粉末撒了下來,濃郁的烤地瓜香味瞬間填滿了冷颼颼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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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一掰兩半扔到空中的,竟然是烤地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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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棲伸手捂住了我的鼻子:“別呼吸,會睡著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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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亮光緩緩沉降,它們從窗口飄出去,落在院子里,從房門飄散出去,彌漫了幽深的走廊。在柔和的星光和食物的香氣中,整個福利院都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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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棲松開手,我深吸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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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管用?!彼瑯右桓辈豢伤甲h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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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么厲害的武器,早拿出來就行了??!”我爬起來拍拍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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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制作沉睡藥粉時多出來的地瓜,做實驗的時候半數(shù)都是啞炮,灰貓打算改良配方以后再正式使用的?!彼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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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不宜遲,這玩意兒撐不了多久?!被邑堈f,“快把爽身粉打開,我們倆必須保證不讓一個人類幼崽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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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棲打開爽身粉盒子,灰貓四只爪子挨個伸進(jìn)去沾了沾,好像戴上了白手套。我飛快地就近抄起一個嬰兒,把它塞進(jìn)布巾。小家伙從迷糊中醒來,眼睛睜開一條細(xì)縫,忽然小臉一癟,張開了巨大的嘴巴。兩排粉粉的牙床上,只有上下四個小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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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小孩子哭的時候嘴巴這么大啊!我驚訝地想??薜穆曇粢欢ㄒ埠茑诹?。我感到汗毛豎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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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軟軟的貓爪噗地拍在了小嬰兒的額頭正中,一小團(tuán)細(xì)滑的爽身粉輕輕撲了上去。小家伙愣了愣,本來蓄勢待發(fā)的哭聲收了回去,大大的嘴巴變成了一個長長的呵欠。緊接著,眼皮一沉,哼哼唧唧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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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使把它兜在胸前,系牢布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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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家伙,這是你成為人類之后第一次飛行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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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雙翅一展,從窗口滑了出去。黑色的身影飛過空無一人的荒地,沒入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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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發(fā)呆了,快去人類家里接應(yīng)??!”灰貓被徐棲夾在胳膊下面,在嬰兒床的迷宮里折返跑,見誰有要醒來的征兆,就一爪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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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車上,沿五環(huán)一路疾馳。午夜的公路人車寥寥,和工作日早晚高峰時的北京判若兩城。抵達(dá)張先生家時,兩個小嬰兒正躺在床上聊得眉開眼笑,咿咿呀呀,哼哼啊嘿。毫無疑問,圓圓臉的是張先生的兒子,瓜子臉的是我們“借”來的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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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先生一把握住我的手:“真是太神奇了,您帶來的這位小神仙什么都聽得懂,我跟她把意思一說,她就和我家團(tuán)團(tuán)聊上了?,F(xiàn)在聊了得有一刻鐘,您看,團(tuán)團(tuán)從沒笑得這么舒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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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先生坐到床邊,伸手輕撫小男孩的頭發(fā)。小男孩認(rèn)真地打量了他一會兒,伸出兩只胳膊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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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呀呀,他這是讓我抱!我兒子肯讓我抱了!”他激動地?fù)溥^去一把抱起小男孩——實際上,因為低估了小胖子的體重,抱了兩次才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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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車開回福利院,他們?nèi)齻€已經(jīng)等在路邊。徐棲左肩上蹲著灰貓,右肩上站著信使,自己雙手抱著胳膊,努力用舊外套把身體裹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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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弄好了?”我問。
“嗯,小家伙放回去了,大人們還在睡,我們趁機(jī)溜走。屋子里還有些烤地瓜的氣味,應(yīng)該不會帶來麻煩?!毙鞐郎宪嚕甏陜霰氖?,哆哆嗦嗦地說,“能不能開個暖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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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想了,土撥鼠的車哪有暖氣,這是拉貨用的?!被邑堈f著,盡量縮小自己的體積,在徐棲膝蓋上卷成一團(tuán),“話說,給了多少尾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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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公平起見,一人一個主席?!蔽野研欧膺f給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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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四百?預(yù)付都有一千,尾款才四百?”灰貓瞪圓了眼睛,“我可是玩了半個晚上的打地鼠,累得夠嗆!三流編劇,你吞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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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指指信使:“她也在場,不信你問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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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貓嘆了口氣,把信封扔到一邊,在包里七翻八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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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錢財身外之物,還是進(jìn)口有機(jī)海鮮罐頭靠得住……咦?怎么變成國產(chǎn)妙鮮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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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回到市區(qū)時,已經(jīng)接近黎明。徐棲把我送回騾馬市大街筒子樓樓下,灰貓咬牙切齒地瞪著我:“人類,你走吧,從今往后,我和你恩斷義絕,再無糾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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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棲連忙解釋:“它最近用我的電腦看了幾集TVB的電視劇,大概是從那里面學(xué)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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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guān)系,我不和胖子計較?!蔽铱蜌獾卣f著,和他握手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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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自己房中,窗戶虛掩著,桌上散放著幾張信使翻看過的草稿,茶杯里的水早涼了,一切仍舊是我昨晚離開時的模樣。時間只過去了短暫的幾個小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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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張先生家里離開之前,他塞給我一個很厚的信封。我還沒來得及說謝謝,信使就搶了過去,從里面抽出四張,把剩下的還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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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規(guī)矩就是一人一百?!彼渲?,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這么一來,張先生也有點(diǎn)拿不準(zhǔn),以為我們的規(guī)矩和人類的規(guī)矩確實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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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樓的電梯上,我忍不住說:“那么厚的信封,估計得有一萬塊錢,一萬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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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使冷冷地瞟我一眼,說:“人家還要養(yǎng)幼崽,你又不拖家?guī)Э凇R粋€寫小說的,沒餓死就萬幸了,還想發(fā)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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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財不敢想,但過上自己喜歡的生活,確實是我的愿望之一。獨(dú)自在這個城市生活得太久,我已經(jīng)快忘了當(dāng)初為什么孤身來到這里。這里比我想象的要糟,又比能期待的要好,在一團(tuán)混亂的生活當(dāng)中,總像有一個聲音在說:不要離開,馬上就有不尋常的事情發(fā)生。就這樣,一天天,一月月,轉(zhuǎn)眼近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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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坐在客廳唯一一張扶手椅上,那種早已淡忘的感覺再次鮮明地涌了上來。這一次我篤定地知道,不尋常的生活,終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