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大的銅鏡足有一人高下,鏡面光潔、平整,倒映出來的人影比之溪水不知清晰幾何。
一輪紅日映射其中,銅鏡細(xì)微的毛糙吞沒了耀眼的金輝,唯余初升的懵懂,透露著朦朧的溫暖。
少商直勾勾地凝睇銅鏡出神,不知究竟看著自己還是身后半步的女將軍。
現(xiàn)下不過五更,女將軍卻拾掇得一絲不茍,衣裙、發(fā)髻、妝容無一不妥。一宿未見,她老人家的眉頭依舊緊蹙,絲毫放松的意味也無。
此刻,她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監(jiān)督一眾小女娘打扮少商。
她們?yōu)樗龘Q上更為累贅的衣裙,為她盤上更為繁復(fù)的發(fā)髻,繼而為她描眉、點唇,末了還戴上一對沉重的南珠耳墜。
縱使少商對于中原服飾知之甚少,亦是曉得眼下打扮著實隆重。
程少商阿母,今日除了學(xué)習(xí)禮儀,還有旁的事情么?
是以,她這般發(fā)問。
“沒有了?!?/p>
女將軍慢條斯理道。
“教養(yǎng)嬤嬤已經(jīng)上門了,如今正在堂上等候?!?/p>
她大概看穿少商心中所想:
“今天你首次見人,算作拜師,自然應(yīng)該重視些。況且,三皇子親自送了嬤嬤上門,估摸著是聽說了你回來,特地前來相看……”
話及此處,女將軍語氣明顯嚴(yán)肅三分:
“須臾你同我一道過去,務(wù)必懂事些,不許胡鬧,更不許提及昨日那些渾話,可知道了?”
少商垂頭喪氣地嘟噥知道了,明面上一副老實本分的模樣,背地里卻一肚子壞水,滿腦子小九九。
此路不通便另尋出路。
女將軍兩口子鐵心將她關(guān)起來,她應(yīng)該想想怎么逃跑才是。
依照女將軍先前所言,少商在外這些年,他們本想將姎姎許配給三皇子。
雖然她老人家口上道是“這本就是你的姻緣”云云,心里不知如何作想——
姎姎的確伶俐,卻是小聰明。
女將軍要么憂心她高嫁吃苦;要么覺得她不出息,即便高嫁亦是無用。
然則,少商看著貌似更加不出息——不僅粗陋而且無禮。起碼姎姎面上知書達(dá)理、雍容文雅。
如此,便是前者咯。
俗話說,手心手背都是肉。
女將軍心疼姎姎高嫁受苦,便不擔(dān)心她這個粗野的狄人不登大雅之堂么?
生恩不及養(yǎng)恩。
少商雖不十分難過,卻也難免惆悵三分。
胡思亂想之間,母女二人已經(jīng)來到正堂。
女將軍駐足,再度囑咐少商:
“我叮囑你的,可還記得?”
少商老實巴交地點頭如搗蒜,一雙黑不溜秋好像葡萄的眼睛閃爍著真誠的光芒。
“走路收斂些,不要搖搖晃晃……”
女將軍苦口婆心、耳提面命,正欲再交待些,忽地堂上有人開口:
“誰在外頭?是不是蕭將軍與女公子?”
那人嗓音溫煦,說話之間平易近人,令人聞之如沐春風(fēng)、心曠神怡。
女將軍帶領(lǐng)少商一并進(jìn)來。
她耷拉著腦袋尚未來得及抬頭四顧,便已經(jīng)被一眾小女娘架著雙臂一連行了幾個大禮,直至頭暈眼花,這才被人攙扶起身。
少商眼瞅著裙擺下頭微露出來的繡鞋尖尖,一邊點綴一顆拇指大小的珍珠,并指甲大小的瑪瑙與翡翠珠子串成花朵模樣,心道難怪中原的小女娘都婷婷裊裊、弱柳扶風(fēng),原來抬腳比揮鞭還要費勁、磕頭比跑馬還要眩暈吶!
“女公子有禮了。”
頭頂上復(fù)又傳來溫潤的嗓音,堪比穆金口中秦淮河畔的低吟淺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