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發(fā)完短篇小說 正文+番外一共1.2w+
楔子
“他吻了我,所以我愛上了他?!睂幙鹿掳咨踅q長袍,大雪紛飛的窗前,聲音清冷。
窗外的紅梅開得艷麗,在風雪的打壓下微微發(fā)顫。
“你要聽聽我的故事嗎?”她轉過頭來看著我,臉上無喜無悲。而她不等我開口,便自顧自地講了下去。
壹
院子里的桂花開的格外茂盛,稀碎的花朵兒在風中漫天飛舞。鵝黃色的花雨中,寧柯身著素色衣裙,正佝著腰揮著鋤頭,細細掩埋著一壇酒。
她的身形纖弱瘦削,松松挽起的發(fā)髻自耳邊垂下,細密的薄汗布滿了雪白的額頭,似乎覺得有些累了,寧柯停下手上的動作,微微喘了口氣,忽而咳嗽起來。
“姑娘你怎么了?”正在撿桂花的侍女凝綠放下手中的簸箕急忙走來,趕緊掏出手帕欲替寧柯擦汗,“這些事放著讓我來做就是了,姑娘干嘛非要親自動手呢?”
寧柯接過凝綠手中的手帕,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絲,“沒事。”她一邊說著,一邊勾土準備將剩下的坑填滿,“你再收些桂花,我得多準備幾壇桂花釀,等彥哥哥回來了一享口福?!?/p>
凝綠心知攔不住她,干巴巴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這才轉身繼續(xù)端著簸箕收撿桂花。
夏末的天還有些許燥熱,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沖散了熱氣。因為不適應江南這邊的氣候,從嫁到林家開始,寧柯便越來越受不得冷。
江南與常年大雪紛飛的藥谷不同,氣溫放涼帶來的冷是濕冷。窗外的雨滴滴答答下個不停,雨滴順著房檐滑下,啪的一聲沒入地上的積水之中。
在林家人還穿著薄衫的時候,寧柯在這基礎上,又套上了一件微薄的拖地披風。她捧著一個小小的手爐,半倚在長廊的座椅上,膝蓋上的書翻了一半,隨著她的動作滑到了地上。
“姑娘進去休息會兒吧,你都已經在這里坐了大半下午了?!睆那皬d那邊趕來的凝綠老遠便向寧柯喊到。
從昨日收到林彥來信開始,寧柯便開始盼著他的歸府。一大清早還未用膳,寧柯就自顧自地守在了長廊上。凝綠苦口婆心勸了半天都沒用,直到老夫人那邊人手不夠,將凝綠叫去幫忙。
信上說,林彥今日回府。
安靜了近半年的林府又開始熱鬧起來,就連待在祠堂欲念經吃素半月的林老夫人,在這時也開始出來主持林府的忙碌了。
寧柯雖然是林家大少的嫡妻,但身體柔弱,常年深居簡出。她喜靜,平日也不愛有太多人伺候,林彥一走,居住的院子便格外冷清,而這一走,就是大半年,是寧柯記憶中,林彥離家最久的一次。
林家老太太不愛叫寧柯做事,這府上的管家大權也沒交到寧柯手中,寧柯便不出院門,待在長廊上,期盼著林彥一歸家就能來院中尋她。
寧柯聽見凝綠的聲音,從昏昏欲睡中清醒過來,撿起了地上的書本,她揉了揉發(fā)酸的脖子,裹緊了披風。
凝綠還未走近,外面便傳來了響亮的鞭炮聲,伴隨著一陣陣由遠及近的呼聲,“林大少爺回來啦!林大少爺回來啦!”
聲聲入耳。
寧柯那雙圓潤的杏眼中立刻閃爍著欣喜的光芒,臉上飛快地浮現一抹緋紅,她猛地起身,來不及穩(wěn)住身形,有些踉蹌地向院門奔去。
風聲雨聲在她耳中消失不見,她只知道,她的彥哥哥回來了。
“姑娘慢點!”凝綠作勢要扶寧柯,卻與寧柯擦肩而過。
寧柯走的太急,以至于好幾次都踩到了拖地的披風,嫌煩的她干脆將披風連同書冊一并丟在了長廊上,直至走到院門口時,她才喘著粗氣停下,而此時未拿傘的她早已被這雨淋濕了大半。
凝綠從后面打著紙傘小跑著追來,急匆匆地給寧柯搭上了披風。但這時候,凝綠卻說不出任何責怪寧柯的話,因為她從寧柯的臉上看到了過去大半年都從未見過的鮮活神色。
可以看的出來,這位藥谷谷主的千金,她自小陪伴一起長大的姑娘——寧柯到底有多愛林家大少林彥。
從北上的藥谷南下嫁到林家,這幾萬里的距離,都是她陪著寧柯一路走來。凝綠想到這兒,將目光落在了身邊人的側臉上,彼時的寧柯正遙望著大門的方向,臉上帶著些許羞澀與緊張。
凝綠的視線從寧柯精致的眉眼,滑過細長的下巴,最終停在了寧柯的雙手上。那雙手纖細白皙,骨節(jié)突出,指尖上還有大小不一的繭子。
這樣的寧柯,和記憶中那個張揚肆意的模樣,再也無法重合,除了那雙眼睛——無論是四年前,還是現在,那雙眼睛從來都只看得見林家大少的身影。
姑娘啊姑娘,為了嫁給他,你拋棄了藥谷,也拋棄了曾經的你,到底值得嗎?
凝綠眨眨眼,垂眸。
進來的男子玄衣烏發(fā),二十四骨節(jié)傘下,是一張如玉容顏,眉眼溫潤,鼻梁高挺,身形挺拔,三千墨發(fā)只用一只白玉簪子束于腦后,不似白面書生的秀氣,也沒有商賈之人常見的俗氣。
那是一種溫和的,如沐春風般的氣質。
這就是林家的大少爺,林家整個家族的唯一繼承人——林彥,也是林家眾多兒孫中,最讓林老太太感到驕傲的后輩。
這樣的林彥——她的孩子,適合世間一切的美好。
貳
“娘,我回來了?!绷謴╅_口,眼底滿是溫柔。
“我的乖兒,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绷掷戏蛉藘婶W斑白,雙目含淚,卻是高興的模樣。
林彥上前撐過傘,一邊攙扶著林老太太往前廳走去,一邊低聲親昵地和她交談。
林家子弟將他們圍在了中間,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欣喜的微笑,一臉好奇地聽著林彥講述他外出時的經歷。
他說京都的盛世繁華之景,說上北白雪皚皚的極寒之地,說西邊塞外的異域風情......他說了那么多,最后笑著感嘆,“還是比不過我們江南煙雨如畫。”
林老夫人時而驚嘆,時而感慨,臉上的笑意不曾消減。
寧柯站在遠處看著,心底不由有些羨艷——好一幅母慈兒孝的畫面。恍然間,她的嘴角竟浮現一絲苦笑。
林氏一家其樂融融,寧柯一時竟覺得自己和他們有些格格不入,但她的視線一直在林彥的身上留連。
林彥心下一動,順著視線看去,卻見寧柯沖他微微一笑,那雙杏眸燦若星辰,溫柔的笑意都快溢了出來,即便隔著雨絲,他也能清晰可見。
林老夫人一直不喜寧柯,林府上下無人不知。林彥不想母親為難寧柯,便喚來了自己的隨侍,低聲向他交代了幾句。
“凝綠,我們回去吧?!痹谠剀P躇半晌的寧柯收回視線,正欲轉身回走,卻聽身后有人喚了聲“少夫人?!?/p>
來的人是林彥最親近的隨侍阿十,他朝寧柯拱了拱手,畢恭畢敬道:“大少爺讓我來告訴你,一會兒宴席結束后,還請等一等大少爺?!?/p>
“那么請少夫人隨阿十前去赴宴?!?/p>
“姑娘......”凝綠正欲開口,卻見寧柯眼底笑意濃厚,她朝凝綠眨了眨眼,而后點頭應下——原來她的彥哥哥并沒有忽視她。
暗自嘆了口氣,凝綠再次開口,“姑娘還是先回去換身衣服吧,你這身子可是萬萬受不得涼?!?/p>
雨停了,只剩下房檐磚瓦間的雨水滴滴答答,一滴一滴地落下,啪的一聲消失在地上的積水之中。
夜幕降臨,高高的大燈籠散發(fā)出橘紅色的暖光,幾乎照亮了整個夜空,大紅色綢緞纏繞著長廊柱子,在半空中隨風晃動。
長廊上傭人們來來往往,女眷們結伴踏入房間,嬉笑不斷,另一間屋子里的男人們則舉起酒杯,正在高談論闊。
這一場家宴注定是熱鬧不凡。
寧柯換了一身鵝黃色的衣裙,妝容發(fā)飾也做了一番整理——烏發(fā)用同色系的發(fā)帶挽成普通少婦的發(fā)髻,發(fā)間用銀珠金釵做以點綴,飽滿光潔的額上甚至還貼了黃色花鈿,水滴狀的耳飾隨著寧柯的動作輕輕觸碰著她的臉頰。
男女不同席,這是林家的規(guī)矩。
寧柯隨著林家女兒一道踏入正廳離的隔間。
坐在正前方的是林老太太,依照規(guī)矩,寧柯的座位就在她的右手邊的第一位。
“老夫人安?!?/p>
林老太太瞟了寧柯一眼,不冷不淡地“嗯”了一聲。寧柯這才落座凈手。
陸陸續(xù)續(xù)地,菜漸漸上齊,林家女眷也逐一落座。最后來的人是林家二少的嫡妻蔣氏,她的位置恰好在寧柯的對面。
蔣氏正懷著身孕,寧柯一眼便看到了她那高高隆起的肚子,在婢女的攙扶下,蔣氏小心翼翼地入座。寧柯收回視線,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這些小動作一一落入林老夫人的眼中,她的眼中滿是嘲弄,狀似漫不經心地開口,“寧柯嫁到我們林家可有四年了吧?這肚子怎么沒有一點動靜呢?”
寧柯舉箸的動作僵了僵。
“就是啊,咱們二嫂來林家不過兩年,可這二孩都已經懷上了。”說話的是林家旁系的一位媳婦,她斜了一眼寧柯,動作神情格外夸張,“該不會是身體上哪兒有問題吧?”
“哎呦,瞧我這張破嘴,真是不會說話?!迸韵迪眿D扭了扭身子,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嘴,“我這也是為了關心一下大嫂,想必大嫂應該不會往心里去吧?”
“不打緊?!睂幙鲁读顺蹲旖牵Φ糜行┟銖?。
自從三年前一場風寒,痊愈后的寧柯,體質便是一年不如一年,就連從京都請來的郎中都說,寧柯體寒,不易受孕,更不宜多行床笫之事,懷孕一事就這樣耽擱了下來。
寧柯雖是藥谷的嫡系傳人,但由于年少貪玩,加之她心中對藥谷始終有一股怨氣,因此并未跟著青娘專心學醫(yī),嫁到林家后,她對自己身體的狀況自然不清不楚。
這幾年來,寧柯只看了世俗的郎中,喝著苦澀的湯藥調養(yǎng)身體。
因為一直懷不上孩子,寧柯在林家,尤其是林老太太那兒成了“萬人嫌”,每次家宴,就是寧柯的刑場,林彥不在的日子,林家人的刁難更是顯而易見——只要能和林彥在一起,即便再難,她也能挺過。
寧柯捏緊了手中的銀箸。
站在寧柯身邊伺候的凝綠張了張嘴,想拉著寧柯離開這里,想大聲告訴她“姑娘你是藥谷的人,不必在這里受林家人的委屈?!?/p>
但看著寧柯隱忍的樣子,凝綠垂眸,默默無言。
叁
一頓飯吃的格外難熬,寧柯努力忽視著關于她的話題,木然地夾了幾箸菜后,匆匆離席。
相比于屋內的喧囂,屋外的環(huán)境卻安靜了很多。寧柯看著黑沉沉的夜空,晚風吹過,有些冷,她不由地低聲咳嗽起來,凝綠趕緊撫了撫她的后背。
“凝綠啊,你說這江南怎么會這么冷?!睂幙路潘上聛?,緩了口氣輕聲道,“比常年大雪紛飛的藥谷,還要冷?!?/p>
藥谷人的體質特殊,并不畏寒,即便是凝綠也如此。但寧柯來了江南,卻一點冷都受不住,動不動就受涼咳嗽。
似乎想到了什么,寧柯忽而笑道:“這大概是青娘的杰作,她想用這種方式逼我回去?!?/p>
“谷主她......”凝綠急忙辯解,卻被寧柯打斷。
“我不會回去的?!睂幙卵陧?,再睜眼時,神色難辨,“彥哥哥在哪里,我就在哪里?!?/p>
谷主她不是這樣的。凝綠在心中暗道。她從谷主誕下小寧柯起,便一直陪伴在小寧柯身邊,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谷主青娘有多么的疼愛寧柯。
若不是那件事的發(fā)生...... 小姐和谷主斷不會如此疏離。
“阿柯?!蹦G正想著,長廊那頭忽然傳來一聲輕喚。
那俊朗的男子伴著酒香由遠及近,橘紅的燈光下,他臉上的笑意朦朧溫暖,“我來接你了?!?/p>
林彥似乎喝了點酒,雙眸迷離,眼灑滿了點點繁星,白凈的面容上也染上了一抹殷紅。
寧柯笑眼彎彎,像極了她初見林彥時的模樣。
“這是我從京都帶回來的紅檀簪子?!绷謴┥焓?,掌中是一支木簪,其上雕刻成了紅梅的形狀。紅梅,是藥谷常見的花,每每時節(jié)一到,那漫山遍野都是火紅一片,是整個冰雪世界中最為倔強的存在。
寧柯接過發(fā)簪,放在鼻尖細嗅,一股還有淡淡的檀木香彌漫開來。
“我?guī)湍銕?。”林彥低頭看著她,眼底倒映出寧柯的模樣。他拿過簪子,視線卻緊緊落在寧柯的臉上。
從這個角度看去,寧柯的臉輪廓分明,全然不比初見時的圓潤,她半掩著雙眸,嘴角微勾,羞澀的模樣格外誘人。
喉結動了動,林彥竟有一絲想要吻上去的沖動。
但恍惚間,他的腦海又想起了另外一位女人的容顏,那個女人安靜瘦弱,一舉一動間滿是溫婉和端莊。她緊緊盯著他的眼睛,雙眸含淚,哭得梨花帶雨,不斷地低訴著:“林郎,林郎,我等不了了,你快來接我,你說了你會娶我的,你說了我會是你唯一的妻子......”
林彥身形一僵,一回神卻發(fā)現寧柯輕輕拽著他的衣袖晃了晃,揚起小臉笑瞇瞇地問他,“彥哥哥,你看我戴上這簪子好看嗎?”
凝綠看著寧柯歡喜期待的模樣,一時竟有些分不清現在的她們到底是在冰冷的林家,還是在那靜謐美麗的藥谷。
林彥順手牽起她的小手,摸到那明顯的手指節(jié)時,心中忽然刺痛,“阿柯,你瘦了?!?/p>
實在瘦了太多。
寧柯噗嗤一笑,反手握緊了他的大掌,嬌嗔道:“你還沒說我到底好不好看呢?!?/p>
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樣,那是一雙他從未見過的漂亮眼眸。
“很美。”林彥拉著她的手,緩緩向前走去。
佳人在側,良夜微寒。他看著夜色中的道路,她看著他的側臉,即便有風吹過時,她也忍住了想要咳嗽的沖動。
石板小路不長不短,寧柯有意放慢了腳步。她想著,就這么慢慢地走著,慢慢地走過這一生,和身邊的人白頭到老。
但她心底終究有些不安。她握緊了林彥的手,想說“彥哥哥你不在的時間,真的格外難熬。你下一次離開家外出做生意時,能不能不要獨留我在林家?!?/p>
這江南太冷,這林家太大,晚上入睡前,望著黑漆漆的房間,她總會害怕。
如果不能帶她離開林家,那就給她一個孩子吧。
可是話快到嘴邊,寧柯還是選擇了沉默。
推開門,點上燭,林彥一眼邊看到了桌上那還未完成的衣衫。那是一件月牙色的外袍,走近看時,其上還插著一根穿著銀絲線的針。
“哎呀!”寧柯驚叫一聲,“凝綠也真是的,怎么不幫我收拾放好啊,本來還說......”
“給彥哥哥一個驚喜的?!痹挼阶詈螅愠闪说吐曕洁?。
“你何時學的女紅?”林彥輕輕撫過外袍,料子是上等的蠶絲,手感順滑,針腳細密,其上有還未繡完的銀色云紋。
“你走后沒多久啦?!睂幙掠行┎缓靡馑?,“我想著別的媳婦都會給自家相公做衣,就我的彥哥哥沒有,那多不好啊?!?/p>
“別人可不得在背后嚼彥哥哥舌根,說你娶了個懶婆娘回家。”
一股暖流從心間流淌而過,但看著面前眼神躲閃,有些害羞的寧柯,林彥心底忽然又覺得愧疚。
阿柯,阿柯......我該拿你怎么辦才好。捏緊了手中的衣衫,林彥的眼中浮現一絲茫然。
凝綠將洗漱的水放在一邊,正準備擰干手中的白帕時,外面?zhèn)鱽砹艘魂嚰贝俚那瞄T聲,開門看去,來的人竟是老夫人身邊的婢女。
“大少爺,老夫人喚您過去?!?/p>
林彥微不可查地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寧柯,這才跟了上去。
待林彥走遠,寧柯轉而朝凝綠笑道:“凝綠,凝綠,今晚我就不喝藥了吧。”她手捧雙頰,雙眸亮晶晶的,有些耍賴的意味,“那藥太苦了,今天彥哥哥回來了,你就讓我甜一甜行不行?”
肆
“寧少夫人如此任性,那可不行?!比诉€未到,便先聞其聲,那聲音中竟還帶了幾分輕斥。
凝綠心中一跳,聽出了那是林老夫人身邊婢女紅蝶的聲音,再次抬眼看去,卻見那紅蝶端了兩碗湯藥來。
中藥的苦澀味道在空氣中緩緩彌漫開來。
寧柯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倒是一邊的凝綠先開口了,“紅蝶姐姐這是什么意思?”她說這話時,雙眸緊緊地盯著那兩個白玉小碗。
紅蝶似乎沒注意到凝綠戒備的眼神,她擱下端板,笑道:“這其中一碗藥呢,是寧少夫人平時都得喝的補藥,而另外一碗呢,是老夫人特地吩咐下人給少夫人的催子藥?!?/p>
寧柯坐著沒動。
紅蝶見此,好言好語地勸道:“恰逢林大少爺歸府,老夫人這也是為了少夫人您好啊。”
在場的所有人都明白,林老夫人這是在為難寧柯。若是真的為寧柯好,那方才席間,林老夫人就不該直戳人痛處。
可是寧柯能說什么呢?
此刻的紅蝶話已說完,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寧柯,大有寧柯不喝藥,她就不走的架勢。
凝綠沖寧柯搖了搖頭,寧柯半掩雙眸,狀似沒有看到凝綠的動作,雙手捧著碗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
苦,太苦了。苦到最后竟有些許酸味。
或許是喝的太急被嗆到了,寧柯猛然咳嗽起來。凝綠一急,趕緊拍著她的后背以做緩解,而一邊的紅蝶則面無表情地看著。
看到寧柯喝完,紅蝶這才勾起嘴角道:“那紅蝶便不打擾寧少夫人了?!彼掌鹂胀氤T外走去,忽然又停步回首道:“對了,老夫人還說,日后伺候寧少夫人喝藥一事,從今天起就交給奴婢了?!?/p>
“她說務必要奴婢伺候到寧少夫人懷上孩子之時?!?/p>
寧柯正咳的難受,但紅蝶的話卻一字不漏地落在了耳朵里。她的掌心黏黏糊糊地,分明是咳出了血。可寧柯似乎并沒有感覺到肺部和喉部的刺痛,她半伏在桌子上,握緊了那只帶血的手。
“林老夫人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凝綠憤然道。
“她不過是在羞辱我?!睂幙律裆⒗?。
羞辱?凝綠盯著紅蝶遠去的方向,心里總覺得哪里不對勁,林老夫人就算是要羞辱他們主仆二人,也不應該用這種方法。
可是,若林老夫人真的要加害小姐,為什么要等到這個時候呢?三年前那一場風寒...... 難道不應該是最好的時機嗎?
不......應該說,林老夫人并沒有任何理由去加害小姐。即便是她看不上小姐,但讓小姐與林大少爺和離便是。
更何況,那些補藥,她也私下里讓人查過,并沒有任何問題。
“凝綠你先回房休息吧。”寧柯不愿多提林老太太,擺擺手道。
凝綠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寧柯,點了點頭,安靜地退下。
很多事不過是她一個人的猜測罷了,若將這些告訴小姐,滿心滿眼都是林大少爺的小姐又怎么會聽呢?她只能再小心一點。
初秋的夜有些冷,酒醒了大半的林彥望著映在門上的剪影,在院中躊躇了半晌,這才推門而入。
寧柯早已趴在桌上熟睡。
懷中佳人輕若鴻毛,林彥微微皺了皺眉,暗嘆了一口氣。
今晚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林彥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阿彥,時機成熟了?!蹦X海中浮現的是林老夫人的臉,她的面上一派慈祥,“婉兒等了你這么多年,你可斷不能辜負她啊?!?/p>
“更何況,她還懷了你的孩子。”
畫面一轉,又是上官清婉的那張嬌艷的小臉,“林郎......婉兒等的你好幸苦,林郎你什么時候來接我回家......”
“彥哥哥......”身旁的人輕喚了一聲,忽然抓緊了他的衣袖。
寧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的場景是白雪皚皚連綿千里,身著鵝黃衣衫的小姑娘梳著雙髻,赤腳奔跑在漫山紅梅之間,腳踝上的鈴鐺生生刺耳,那是少女時期的寧柯。
少女寧柯的身后正跟著一眾侍女,慌忙高喊著,“小姐!小姐!快回去煉藥吧,谷主要是發(fā)現你又跑了出來,她會生氣的!”
寧柯抱著一束紅梅,笑容燦爛,一雙眸子水盈盈的,她回頭做了個鬼臉,“我才不怕呢!”
“我娘是天下間最好的娘親,她才不會因為這點小事責罰我呢!”
“要想我回去接著煉藥,你先讓凝綠給我做十份紅梅糕!哼哼少半份我都不做。”
雪越下越大。
隔著雪幕,躲在紅梅間的寧柯忽然瞧見遠處正走來一位翩翩公子。她頓時瞪大了雙眸,坐直了身子。
“小姐!”凝綠在紅梅樹下小聲喚到,“你怎么又偷偷跑出來了!快下來隨我回去?!?/p>
寧柯顧不得低眸去看凝綠,只來得及做了個“噓”的手勢,急道:“凝綠小聲點嘛。好不容易有個活人親自來藥谷求藥,我當然想看看他長什么樣嘛。”
來的人一身狐裘白衣,發(fā)色如墨,撐著一把二十四骨節(jié)傘,牽著一匹黑色的駿馬。在這純白的世界中,遙遙看去,好似一幅水墨畫。
油紙傘遮住了他的面容,但他的聲音卻傳入她的耳中,他說:“在下林彥,前來求藥?!?/p>
聲音如水,溫柔多情。
寧柯忍不住湊上前去想要看清他的面容,不料身子一滑,竟失控地雪地里栽去。
“小姐!”凝綠驚呼,引起了男子以及青娘的注意。
“阿柯!”青娘的怒斥之后,是他有些焦急道:“這位小姐你沒事吧?”
寧柯生平第一次,在一個陌生男人面前因為出糗而羞紅了臉。
伍
寧柯日日纏著林彥,將青娘交給她的制藥之事自然而然地拋在了身后。
“彥哥哥江南是什么地方啊,那里的景色比這藥谷的萬里紅梅還要驚艷嗎?”長廊上,寧柯抓著林彥的衣袖,踮起腳尖伸直了腦袋,只為了看清林彥手中的書在寫什么內容。
林彥由著她攀著自己的手臂,只盯著書笑道:“那是我的家鄉(xiāng),我生活的地方?!?/p>
“那彥哥哥,你得了藥是不是就會回江南,再也不會來藥谷了?”寧柯說著,面上浮現一絲失望。
林彥卻“噗嗤”笑開,忍不住刮了刮寧柯的鼻尖,隨意道:“若是有機會,我定帶阿柯小妹去江南走一走,看一看?!?/p>
寧柯的臉上浮現一絲紅暈,呆愣愣的點了點頭。她想,到底怎樣才能離開藥谷和她的彥哥哥一起去江南呢?
寧柯跑去問了凝綠,凝綠卻笑話她,“小姐這是芳心暗許想嫁情郎了呀?!?/p>
藥谷上下幾乎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寧柯喜歡林彥,但林彥對寧柯的態(tài)度卻有些曖昧不清。凝綠雖不喜歡林彥這種若近若離的態(tài)度,但寧柯卻強制性地不準任何人說林彥的壞話。
直到后來,寧柯開始向青娘鬧騰著想要嫁給林彥。那日,寧柯剛和青娘因為這事吵了一架,緊接著林彥便被叫去了青娘的煉藥室。
從煉藥室出來的林彥,臉上第一次沒有了往日里那常見的笑容。
寧柯一直跟著林彥,直到行至梅林深處,他靠在一棵百年紅梅樹旁,喝得酩酊大醉。
“彥哥哥!彥哥哥你怎么了?”寧柯從未見過林彥如此頹廢的模樣,心里難過極了,她撲到林彥懷里,奪走了他的酒壺。
林彥雙頰緋紅,簪子掉落在了地上,一頭烏發(fā)散落在肩頭,他雙眸猩紅,眼神有些迷離,見寧柯將他的酒壺丟在了雪中,面上盡是焦急心疼的神色,他忽然勾過她的脖子,吻了她。
霎那間,寧柯的腦子一片空白,任由林彥的唇舌在她的唇齒間肆意游走掠奪。那一刻她的心瘋狂地跳動,一股酥麻的感覺瞬時彌漫了全身。
微風拂過,是她心動。
“寧柯,嫁給我吧。”
梅花簌簌落了一地。
陸
寧柯這一覺睡了很久,再次醒來時,已是五日后,她整個人消瘦了不少,像紙一樣似乎隨風就能傾倒。
“我這是怎么了?”寧柯一開口,聲音沙啞,滿滿的疲憊。
凝綠紅著眼睛看著寧柯,眼淚驀然滑落眼眶,“小姐我們回去吧,我們回藥谷。”
林彥騙了你,騙了我們所有人。
“我不回去?!睂幙聰Q眉,重重咳了出來。
恰在這時,有人推門進來,“你就是林郎的妻子,寧柯?”
進來的是一名女子,穿著一身水藍色云紋煙羅裙,發(fā)髻挽成婦人模樣,皓腕如雪,抱著高高隆起的肚子。她柳眉舒展,紅唇帶笑,一雙水色粼粼的眼眸中帶著幾分探究。
凝綠起身護在了寧柯的床前,眼里帶著警覺與些許怨恨,“上官清婉,這里不歡迎你,請你出去。”
林彥當初去藥谷求的藥,就是為上官清婉所求。而在寧柯昏迷的這幾日,凝綠才發(fā)現,原來上官清婉早就隨林彥回了江南,只是一直在等合適的機會回林家,讓林彥給她一個名分。
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林彥的。
寧柯聽到兩人的對話,反倒是皺了皺眉,“凝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話雖是在問凝綠,但她的目光卻越過凝綠,緊緊盯著上官清婉的肚子。
那里孕育著一個小生命,是她寧柯無論如何都求不來的孩子。
寧柯恍然想起,那年她初初嫁給林彥時,林彥并沒有她所想的那樣,對她百般呵護,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都對她甚是疏離和客氣。
她以為,也許是自己剛從山野出來,行為舉止不太規(guī)矩,才惹得林彥不大高興。于是她跟著林家的幾位姊妹有樣學樣,哪怕她們在背后偷偷笑她東施效顰,她也恍若未聞。
寧柯是個聰明的姑娘,因此她學的很快,半年后她不僅學會了林府所有的禮節(jié)規(guī)矩,還學會了釀酒女紅。
這一切都是為林彥所做的,而林彥也終于再次對她露出溫柔寵溺的微笑。
但今天,上官清婉的到來,無端的讓寧柯有些不安。
上官清婉顯然并不在意凝綠的無禮,她在寧柯看不見的地方沖凝綠嫣然一笑,眼底挑釁十足,言語間不卑不亢,“那既然這樣,那清婉便不多打擾寧姐姐了。還望寧姐姐早日康復?!?/p>
凝綠繃緊的身體悄悄放松了下來,她無視了寧柯的詢問,回過頭來替寧柯整理被子,卻刻意躲開了寧柯的目光,“小姐,我已經聯系了藥谷的人,他們很快便會來接我們回去。你的病.......不能再拖了?!?/p>
林家,你也萬萬不能再待下去了。凝綠低著頭,捏緊了手掌,將眼淚憋了回去。
寧柯低低“嗯”了一聲,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 ,她閉上了雙眸,似乎陷入了睡眠。
四周靜悄悄的,凝綠離去,開始著手準備離開的事。
柒
寧柯披著單衣,站在一簇低矮的桂花叢中,靜靜地聽著不遠處的爭吵。
“我問你,你昨日去阿柯房中做什么?”林彥雙手緊緊握著上官清婉的手臂,死死地盯著她的雙眼,沒由來的,他心里有些慌亂。
上官清婉雙眸濕潤,表情無辜又委屈,“林郎先放開我好不好,你抓得我好疼?!?/p>
林彥沒有放開上官清婉,反而加大了手中的力道。
上官清婉的眼淚終于掉了出來,整個人顯得楚楚可憐,她低低啜泣道:“林郎你相信我,我什么都沒做,是姐姐身邊的那個小丫鬟惡意在你面前詆毀我?!?/p>
昨日上官清婉離開后,凝綠直接去找了林彥,沒了寧柯在跟前,凝綠一點也沒顧忌,她冷冷地盯著他,道:“林家大少爺,還請你管好自己的女人,莫要打擾我家小姐休息,另外——”
“還請你擬好和離書,放我家小姐回藥谷治病。”凝綠一字一句道:“這江南煙雨之地太過寒涼,我家小姐的體質可受不住這等折磨?!?/p>
“若是小姐消香玉隕,我們藥谷的人不會讓你林家好過,包括你那位藏了這么多年的小美人上官清婉?!?/p>
“和離?”林彥蹙眉,“是阿柯的意思嗎?”
凝綠瞧見他著急的眼神,一副深情的模樣,忍不住冷笑一聲,拂袖離去。
一想到寧柯想要和離,林彥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眼前的上官清婉無辜,他頭一次因為上官清婉的做派感到厭惡,哪怕上一次她用計騙他一起共赴云雨時,他也只是愧疚難堪,覺得是自己一時糊涂不勝酒力,這才奪了她的清白。
即便上官清婉后來背著他回了林家,找了林家老太太,他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他覺得,是他虧欠了上官清婉,所以哪怕她懷了他的孩子執(zhí)意不肯藥掉,那么只要生下來放到寧柯身下撫養(yǎng)也是行的,可是如今,上官清婉竟然大著肚子去挑釁了寧柯。
也不知寧柯到底知道了多少?林彥思及此,后背一股寒涼。他突然很后悔,后悔他對寧柯所做的一切。
上官清婉覺察到林彥的表情越來越冷,她心里一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用力掙脫了林彥的桎梏,驀然大笑起來,“林彥,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愛上那個女人了?”
笑著笑著,看著林彥不為所動的模樣,上官清婉邊笑邊哭,宛若瘋魔狀,“林彥,當初是你許我一生一世一雙人,是你許我此生執(zhí)手共白頭?!?/p>
“你當初怎么跟我說的?你說青娘威脅你,不肯將救我的藥一次性給你,所以你才娶了寧柯,用她牽制青娘,用和她相處的婚姻時光,一年換一次用來救我的藥?!?/p>
“我因此,等了你整整四年?!鄙瞎偾逋褚蛔忠痪涞?,說到這兒,她又留下淚來,“人生有多少個四年?林彥我等不及了。更何況,當年富甲一方的上官家已經沒了,我已經不再是上官大小姐了,我只有你了?!?/p>
“我們相識相伴數十年,我只有你了,林郎?!鄙瞎偾逋駸o力地跌坐在地,說到最后只剩下反反復復的一句,“我只有你了”。
為什么?為什么會是這樣?林彥你騙我!你騙了我,你怎么可以騙我!
上官清婉的控訴宛若雷擊,一道又一道狠狠砸在了寧柯的心上。寧柯向后踉蹌一步,不敢再看林彥的眉眼,昔日令她沉淪眷戀的愛人此刻變得無比陌生。
寧柯的心臟一陣一陣絞痛,她覺得自己快要瘋了,整個人顫抖著,就像一只提線木偶一般,跌跌撞撞地她和林彥的臥房跑去。
中間她稍不注意絆了一腳,蒼白的臉磕在了冰冷的鵝卵石上,額上擦出了一道傷口,鮮血潺潺而下。
而寧柯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陽光照耀下,一切都變得那么虛幻。她只覺得冷,徹骨寒冷。
房間的陳設和她新婚之時沒什么兩樣。可在這一刻,寧柯竟想不起任何關于她和林彥大婚時的記憶。
寧柯合衣爬上了他們的婚床,她抱緊了雙膝,裹緊了身上的鴛鴦被,瘦弱的身軀在床上縮成了一團。
凝綠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光景 ——寧柯頭發(fā)凌亂,面臉是血,床上血跡斑斑,她就像受傷的小獸一般,將自己困在了一個角落。
“小姐?”凝綠小心翼翼地喚道。
“凝綠,我的心,好疼?!睂幙绿ь^看她,雙眸空洞,臉上只剩兩行清淚。
凝綠的情緒一下就崩潰了,她沖過去將寧柯抱在了懷里,眼淚浸濕了寧柯的衣襟,而寧柯卻紋絲不動。
寧柯在某一瞬間,忽然清醒了個徹底。
她是藥谷傳人,就算再不學無術,也不至于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究竟是個怎么回事,從前她不在意,只是因為她信他愛他滿心滿眼只有他......
原來情愛,當真可以蒙蔽一個人的雙眼。
將她蒙騙得徹徹底底。
林彥滿臉慌亂地沖進來的時候,凝綠撲上去狠狠地扇了林彥兩巴掌,她死死地攔著林彥不讓他靠近寧柯。
而寧柯則輕飄飄地說:“凝綠,你讓開?!?/p>
林彥的雙眸死死地盯著寧柯,只見寧柯仍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僵坐在角落,她看著他的時候,雙眸空洞,面上無喜無悲。
林彥的心里忽然涌上一絲絕望。他覺得他抓不住寧柯了。
“林彥,上官清婉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吧。”
林彥不敢回答。
寧柯見此,臉上竟浮現一絲笑意,“我體內的雙生蠱,是你種的,還是林家老太太?”
寧柯說著,攤開了她的右手,潔白纖細的手腕上,一條血色從手掌心一直蔓延至臂彎處,漸漸消失在肉體中。
雙生蠱,兩個宿體,一死一生。以活人軀體為食,養(yǎng)他人之身。一朝種下,三年成熟。
寧柯的身體之所以越來越差,便與這雙生蠱有關。它日日蟄伏在她體內,蠶食她的血肉,破壞她的體質,只為了有朝一日成熟后,能為她人所用。
更何況,林老夫人還每日讓人給她送藥,逼著她喝下去。那些藥,既是上好的補品,也是她的催命符——催動著她體內的蠱蟲早日成熟。
上官清婉體內的毒是頑毒,根本無法徹底治愈,只能日復一日用藥溫養(yǎng)著身體,能徹底治標治本的,唯有養(yǎng)蠱。
寧柯體內的雙生蠱便是為上官清婉所養(yǎng)。
林彥渾身一僵,他顫抖著身體,小心翼翼地,慌亂地叫了一聲,“阿柯......”
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
寧柯斂了笑容,忽然像個小孩子一般嗚嗚哭出聲來,她從被子中掙扎出來,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卻因體質虛弱倏而跪倒在地,然而她毫不在意,雙膝跪地哭著向他爬去,她緊緊拽著他的衣袍,仰頭看著他,“林彥我把雙生蠱給你,你放我走,放我回家好不好.......”
終
寧柯捏著一封和離書,在煙雨飄渺的一個清晨,坐著馬車離開了這里。
回到藥谷時,寧柯整個人已經陷入了昏迷。她的身體已經快到極限,若不是青娘及時救治,只怕會立刻撒手離世。
寧柯清醒后,在青娘的煉藥室整整待了兩天兩夜。再出來時,已經神色如常。
“你知道嗎,后來林彥又來了藥谷。”寧柯喝了一口茶,臉上沒有什么情緒,“你說奇不奇怪,當初我愛他愛到卑微至此,不惜為他自我作踐,但那次見到林彥時,我的情緒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波動?!?/p>
說到這兒,寧柯覺得有些好笑,竟浮現一絲笑意,她看向我,面上有些無辜,又有些疑惑,“我真的愛過他嗎?”
當然愛過,愛到甚至失去了自我。我在內心默默嘆道。不過我不準備告知她真相,畢竟我只是一個旁觀者,聽書人。
更何況,那忘情丹的煉制,也讓青娘付出了巨大的心血。這份愛戀就讓它湮滅在記憶中吧。
林彥番外?桂花釀
后來林彥第二次去了藥谷。
那藥谷漫山遍野的紅梅灼灼盛放,大雪洋洋灑灑浸潤了整個天地。林彥穿著初見寧柯時的那件衣袍,撐著那把二十節(jié)骨節(jié)紫竹傘站在了梅花林下。
叮鈴鈴的響聲在山谷盤旋了半晌,林彥終于見到了心心念念的寧柯。
她穿著那件鵝黃色的衣裙,裹著厚厚的長袍,頭發(fā)挽成雙團,一邊插了一朵紅梅,掩在長裙下的腳踝上,銀色的鈴鐺隨著她的動作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凝綠替寧柯打著傘,而她則抱著一簇紅梅,隔著紅梅,她的表情帶著些許俏皮,她說:“我該你叫夫君還是林郎呢?”
“小姐,你們已經和離了。”凝綠小聲提醒。
“噢,已經和離了?!睂幙禄腥换剡^神來,隨即又“咯咯”笑開,神色鮮活而俏皮,“那么林公子這次來,是因為上官姐姐又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她似乎完全意識不到有什么不對,但林彥聽到耳朵里卻覺得諷刺至極。
“不,我只是來看看你。”林彥神色落寞。
“噗嗤”寧柯見他表情頹喪,腦子里忽然浮現出凝綠第一次吃苦瓜時,整張臉皺成一團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一聲——畢竟林彥這個表情和凝綠那個表情如出一轍。
林彥哀哀地看著她,發(fā)現她看著他時,雙眸澄澈無比,再也沒有了曾經那熱烈濃厚的愛戀,他的心猛然揪成一團,似乎隨時都要碎裂。
寧柯見眼前的男子神色蒼白,以為是自己的不禮貌唐突了他,趕緊收了笑,認真地說:“不用擔心啦,我早就康復了?!?/p>
“畢竟我娘可是天下最厲害的醫(yī)師?!?/p>
說到這兒,寧柯語調間不由帶著些許自豪。
“林公子若是要來拜見娘親的話,就讓凝綠給你通報一聲吧。”寧柯忽然想起自己還有一碟紅梅糕沒吃完,心里頓時想得緊,找個借口就準備開溜,“我還有煉藥的任務沒做完,就先走一步咯?!?/p>
凝綠看出了寧柯的心思,笑了笑,“小姐快去吧,免得待會谷主又說你?!?/p>
寧柯搖了搖手,邁著愉悅的步子向梅林深處走去。
林彥盯著那抹鵝黃的背影漸行漸遠,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叫住了同樣準備離去的凝綠。
凝綠冷眸盯著他,忽而冷笑道:“林大少爺只想知道——我家小姐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吧?”
“我們谷主是天下最好的煉藥師。區(qū)區(qū)忘情丹更是不在話下?!蹦G不再看林彥,轉身離去,剩下的話通過風傳到了他的耳朵里——
“小姐不會忘記你,她只會忘記她曾愛過你?!?/p>
“她以后還會愛上別的男子,但獨獨不會再愛上你。”
一字一句,重重砸在他的心上。
林彥又回到了林家。
現在正是夏末秋初,院子里的桂花開得正盛。鵝黃色的小花在風中微微顫抖,隨即離了枝椏,飄飄然落在了地上。
林彥靠著院中的桂花樹,表情木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這院子過分安靜了些,就連他心臟的跳動聲,他似乎也沒能感受的到。
阿十來時,手中正捧著一壇子酒,他安靜地將酒碗一一滿上,而后又安靜地退了下去。
那酒散發(fā)出陣陣桂花的清香,就好似寧柯仿佛還站在他跟前一般。
林彥捧起一碗酒猛地灌下。
她釀酒的手藝極好,保留了桂花馨香的同時,又使這酒發(fā)酵得足夠甘醇。
可是這一次,他卻喃喃道:“阿柯,這酒好苦啊。”
這酒好苦。
苦到他竟流下淚來。
他曾說過,江南煙雨美如畫。
可再美,又怎比得上她愛上他時言笑晏晏,眸色如水般柔情的模樣。
她還會再愛上別的男子,但獨獨不會再愛上他。
微風拂過,桂花樹簌簌作響,漫天的花雨洋洋而下。但那樹下的男子卻捂著眼睛,聲音壓抑,淚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