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兩次發(fā)完 本篇1.3w+
“皇后娘娘,冊封皇貴妃的圣旨已經(jīng)送到貴妃宮中了?!?/p>
我慢慢睜開眼睛,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
3678天,我早已滿頭白發(fā)、年老色衰。
我突然癡癡地笑了起來,仿佛看見威風凜凜的帝王正站在我的眼前,身邊跟著一個笑靨如花的姑娘。
我一伸手,卻什么都沒有。
也罷,郁如言當年想做的事情,終究是有人做成了。
而我,也可以安眠了。
一.
京城里有家戲館子,來客絡(luò)繹不絕。
倒不是唱得有多好,只因為這唱戲的人乃名動京城的第一美人。傳說此人名喚墨熙,生得一副狐貍相,美艷無雙,勾得無數(shù)人散盡家財也想得見真容。
彼時郁如言坐在我對面,對周圍正聊得熱火朝天的人嗤之以鼻,“我哪有什么天生狐相,簡直愚蠢至極?!?/p>
我笑著看她氣紅了臉。
若說郁如言像狐貍,也并非毫無根據(jù)。她天生小臉,下巴尖尖的,一雙桃花眼總是看著脈脈含情,整張臉媚而不俗,一顰一笑足以勾人心魄。
如此風情萬種之人,便是我常常見到,也不免每次都驚嘆一番。
可惜我相貌平平,每每與她相處,總要自憐上幾分。
縱然我樣貌不及他人,但家世卻十分顯赫。
我是丞相府唯一的嫡女裴允瑟。
我的父親裴傳忠乃開國丞相,母親是前朝安平長公主,近年來哥哥戰(zhàn)功赫赫,官拜澤騎大將軍。裴家蒸蒸日上,對女兒也是極度嚴格的。
我自幼與男子一同開蒙,父親不僅要求我博學多識,還要求我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為此我守著丞相府的規(guī)矩長到十四歲,也是人人口中相傳的才女。
我認識郁如言的那天,她紅衣烈烈,在丞相府的花園里唱著狀元郎。
我從未見過那般瀟灑靈動的女子。
在壓抑的相府中,每個人的所言所行,都被條條框框束縛著,生怕一個行差踏錯會毀了相府的臉面。那天的郁如言就好像是自天上來的仙女,如一塊光亮的鵝卵石般擊碎了我十四年來平靜如水的生活。
那日我向管家打聽,才知曉那是聽湘閣的墨熙姑娘,是二哥請來為母親慶生的戲子。
二哥一向是個浪蕩子,是父親口中扶不起的孩子,明明出身高貴又生的一副好皮相,卻最喜愛秦樓楚館的溫柔鄉(xiāng)和酸溜溜的情詩,為此不知挨了父親多少責罵。
戲子身份低賤,多是以色侍人者,最讓父母親厭惡。二哥如今也長了本事,竟敢叫個戲子來家里,還以賓客之禮相待,實是奇恥大辱,怕是故意要氣壞父親的身子。
可我心下也十分驚詫,父親一直愛文官清流,盼著家中男兒仕途順暢,卻不想一個兩個文皆不成。這墨熙姑娘好大的膽子,竟敢在相府胡唱狀元郎,也不怕叫人打死了去。
想著那神仙似的快活姑娘,到底是不忍心。我便悄悄尋了她來,告知其中原委,要她速速出府去。
父親果真勃然大怒,差點打斷了二哥的腿。虧得墨熙姑娘提前離去,縱使父親聽說了花園一事,也不好繼續(xù)追究。
那天墨熙姑娘離去之前,拉著我的手道謝,笑的明媚燦爛?!澳銈兿喔烧嬲娌皇侨舜舻牡貎?,那二少爺忒不要臉,簡直是想害我命喪于此?!蹦豕媚飸崙嵍逯_,又說:“小丫頭你在相府討生活,可小心著這些奇怪的主子。往后你到聽湘閣找我,我定要好好答謝你?!?/p>
想來是我貌不出眾,又素日不喜明艷的服飾,她竟當我是個相府的丫頭。
我笑著應下了。
往后我總借著許多理由往聽湘閣跑,一開始墨熙姑娘見著我還很驚異,一來二去便熟悉了。她還總是奇怪相府的活兒竟如此輕松,叫我老是來回跑。
我只說是嫡小姐仁慈,同意我出門。
我不愿告知她我的身世,我不愿因此而與她產(chǎn)生隔閡。
我生性沉悶,甚少與人交流,又看不慣世家小姐的驕縱樣,因此總是不愿出門,自己一人孤孤單單的。
郁如言是我的第一個朋友。
“阿瑟?”我堪堪回過神來,見著郁如言正拖著腮,笑著看我,“在想什么好事,臉上都開出花來了。莫不是……有了心上的公子?”
“阿言莫要胡說,也不知道害臊?!蔽亿s緊出聲止住她,感覺臉上都紅了一片。
“哈哈哈,阿瑟還是這般害羞,甚是有趣?!庇羧缪孕澚嗣佳?,卻是將我拉過去,附在我耳邊低語?!霸瓢坠油腥松恿嗽拋怼蝗毡阋鼐┝??!?/p>
二.
云白公子是江湖上的名號。
無人知曉他究竟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只道他是個卓爾不群的風流才子。
云白公子亦是聽湘閣的???,早在我與郁如言相識之前便與她互定了終身。
他不曾多言自己的身世,郁如言倒也不好奇,只以“公子”相稱,她總覺得如此這般才最像那話本子里才子佳人的故事。
前段時間云白公子家中出事,匆匆下了江南,一去就是一整年的時間。郁如言可謂魂牽夢縈,連戲都唱不下去了。
我總是聽她絮絮叨叨地講云白公子的故事,每說到動情之處,臉上便掛上一抹紅暈,嘴巴像要咧到耳根上去。漂亮的模樣讓天地都失了顏色。
那日一早,郁如言便拉著我站在聽湘閣的門前。
只見一人策馬而來,劍眉星目、氣宇不凡,縱然身著縞素也難掩清貴的氣質(zhì)。
想必那位便是云白公子吧。
郁如言激動地迎上去,見他一身喪服也不免憂心。云白公子只說是家中的父親病故,如今也都處理好了。
“公子,這位便是我曾在信中提起的蕭晴瑟。”郁如言向我介紹了云白公子,他輕輕一笑,向我問好,禮數(shù)周全而規(guī)矩。
我心知這云白公子必不是尋常世家的男兒,但也未曾多言,只相互打過招呼便算是認識了。
二人久別重逢,郁如言自是有千言萬語想說與云白公子,我尋了個府中事忙的借口,匆匆離開了聽湘閣。
回了宰相府還未走兩步,便見著二哥與一人笑嘻嘻地迎過來。
“我還當小妹日日往外跑是去與小將軍幽會,才時常暗中幫襯,不曾想并非如此?!倍甾D(zhuǎn)頭對著旁邊的人道,“看來小妹是有其他的心上人了,小將軍可莫要怪罪我成了他人之美?!?/p>
蕭夏聽著氣極了,恨恨地瞪著二哥看:“二少爺太不知羞恥,嫡小姐的名聲豈容你這樣糟踐?”
我看著他氣紅了臉的樣子,簡直跟郁如言一模一樣。
我噗嗤笑出聲來,蕭夏愣愣地看我一眼,呆頭呆腦的樣子像是兒時養(yǎng)過的一只小狗。
蕭夏是相府培養(yǎng)的小將軍,他出身卑微、家境貧寒,父母雙亡后還有個妹妹要撫養(yǎng),因此他從小就跟在大哥的手下,隨大哥在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也算是爭得了錦繡前程。
前些日子我奉父親的命令前往京都軍營慰問大哥部下,偶然得見這位蕭小將軍,雖然他個子不高,皮膚黝黑,算不得英俊,但他雖為武將卻滿腹經(jīng)綸,閑談幾句也出奇的合得來,自此他便常常出入相府,總尋著議事的由頭來見我。
他的意思,我自是知道的。
母親說他雖然出身不高,卻認真勤懇、家世清白,如今又正被重用之時,難保日后不是個鎮(zhèn)國將軍,也算是個良婿。
二哥走后,我將一枚繡工精致的荷包遞到他手上,這荷包與我以往的針法不同,是剛從郁如言那兒偷學來的。雖然我們從未談過婚嫁之事,可心中到底也有了明白,往常的相處也不似常人規(guī)矩。
蕭夏紅著臉,輕輕地對我說:“過兩日是團圓節(jié),民間有許多熱鬧的活動,你可愿與我同去看看?”
我想著郁如言正和云白公子膩在一起,想必沒有時間陪我過節(jié),便應下了。
蕭夏開心地咧開嘴笑起來,我十分喜歡他開懷大笑的樣子,不受禮儀規(guī)矩的約束,始終自由自在放肆的武將,我當真羨慕不已。
蕭夏說著要回去給我準備個驚喜,便匆匆離開了,我看著他笨拙的背影,心中也充滿了歡喜和暖意。
可我卻不曾想到,今日一別,竟是我與他的最后一次見面。
三.
團圓節(jié)那日,我正梳洗打扮,只等著與蕭夏一同出門,卻聽見侍女通報,才知城內(nèi)已然大亂。
老皇帝突然病逝,安南王叛變,帶領(lǐng)軍隊一路打向京城,勢不可擋。
太子匆匆繼位,父親及兄長等人臨危受命,調(diào)遣兵馬出征,其中也包括了小將軍蕭夏。
事發(fā)突然,團圓節(jié)變?yōu)閲鴨?,喜悅的氣息一掃而空,反而時常有皇軍出沒,在京中捉拿可疑叛賊,一時間人心惶惶。
戰(zhàn)亂時最易節(jié)外生枝,我擔心郁如言的安危,便叫人將她接來了相府,偷偷安排在偏房之中,因著家中還有母親和幾房姨娘在,不敢叫她露面,且命令下人守口如瓶,不許告知我的身份。
見到郁如言時我才知道,云白公子那日相會,也是匆忙離去,之后便再沒來過。
我安慰郁如言說云白公子應當是出身大戶人家,國難面前難免要忙碌一些,不過看他斯斯文文的模樣也上不了戰(zhàn)場,想必很快便能回來,才穩(wěn)住了郁如言的心神。
雖然我能安慰郁如言,自己卻成日里提心吊膽、茶飯不思。戰(zhàn)場上刀劍無眼,
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情形,不知父親兄長可還安好,也不知蕭夏如今怎樣。
倒是二哥時常到我的房里坐一坐,帶些精致的吃食,陪我閑聊幾句,以解我的憂思。
二哥雖然只是庶出,但自打馮姨娘去后便一直養(yǎng)在母親名下,他待我極好,事事以我為先,我們年紀相仿,一同長大,自是感情甚篤,倒是比著那個平日里冷漠疏離的嫡親大哥要好上許多。
有一日他歡快地跑來房里尋我,交給我一封信,是蕭夏的親筆。
【離別倉促,欠爾團圓,切勿徒增傷感。待此戰(zhàn)功成,高官厚祿,必為爾下聘,鴻案相莊,恩愛不疑】
蕭夏第一次如此露骨的對我表達愛意,想著那個見到我總是緊張慌亂的小將軍,竟不自覺地癡笑出來,又趕緊回神,提筆修書一封,求著二哥送出去。
【引日成歲,切切在心,唯愿君一切安好。妾身私心,不求君建功立業(yè),只盼君早日凱旋,娶吾為妻,自此舉案齊眉、心心相印】
本以為要長久持續(xù)的戰(zhàn)亂竟在數(shù)月間就結(jié)束了,據(jù)說是新皇帝未雨綢繆、出奇制勝,使父親順利在戰(zhàn)場上斬下安南王的頭顱,方有了今日的局面,實在是天生的帝王。
我把郁如言送回了聽湘閣。
父親歸京那日,百姓跪地相迎,無不贊頌裴家的豐功偉績。
如今世間一片祥和安寧,可是我的小將軍卻沒有回來。
他們說蕭夏做了逃兵,皇帝龍顏大怒,貶斥他去了邊疆的不毛之地,在忠勇將軍手下做一個小兵,鎮(zhèn)壓異族動亂。
我跪在父親房前,求他重查此事。
蕭夏英勇忠心,又念著要奪了功名回京娶我為妻,怎可能做了逃兵?
可是父親不信,大哥不信,連一向疼我愛我的母親也不信。
新皇登基,朝野穩(wěn)固,太后決定擴充后宮,為新帝擇一位皇后,恰好父親位居丞相,親自帶兵為新朝立下汗馬功勞,家中又有一適齡嫡女,欽天監(jiān)說我八字極好,當真是天賜良緣。
可我不愿入宮,我日日給蕭夏寫信,卻一封都沒能送出去,父親把我鎖在房里,看我看得極緊,生怕入宮前出了什么岔子。
二哥為我求情,又被父親教訓了一頓,直打得他半個月未能下床。
我躲在房里哭,腦子里想著很多東西,甚至想到了以死明志,我多么想見到蕭夏,想見到郁如言,想像他們一樣恣意又灑脫的活著,而不是成為一個被操控一生的傀儡,成為他人爭權(quán)奪利的工具。
我到底是不記得自己哭了幾日,大約是父母也有些不忍心,便同意了放我出去走走。
雖則仍在國喪期間,但街上也逐漸熱鬧了起來,摩肩擦踵間,我順利甩開了跟著的家仆們。
在一街巷轉(zhuǎn)角,我一不留神撞上了一個人,正欲道歉,卻見那男子白衣勝雪,一派清風明月,竟是個熟面孔。
“云白公子?
四.
他大抵是剛從聽湘閣離開。
“蕭小姐?”云白公子亦是驚異,繼而向我見了個禮,“數(shù)日不見,蕭小姐憔悴了不少?!?/p>
雖則我與云白公子不算相熟,可是長時間被關(guān)在家中的憋悶與委屈此刻仍是涌上來,在我尚未反應過來時便已淚流滿面。
云白公子慌了神,急急拿出帕子遞給我,小心翼翼地詢問:“蕭小姐若是心中苦悶,不妨說于在下聽聽?”
若是曾經(jīng),我自是不肯同男子共處,可此刻卻沒由來的信他,也許是他與郁如言的關(guān)系,讓我失了幾分戒備。
我和云白公子沿著素青河走,我依舊沒告知自己的身份,只是一股腦地把與蕭夏的事情說給他,甚至說到激動處還大罵當今圣上無德,不分忠奸。
說罷才自知失禮,急忙閉嘴,抬眼偷看云白公子時,卻見他隱隱含笑。
“蕭小姐怎知圣上無德,又怎知將軍無錯?”云白公子這樣問我。
“我最是了解蕭夏,他不過一個鄉(xiāng)野之人,打拼至今,無不是靠著一腔孤勇。”我暗暗握住拳頭,渾身氣得發(fā)抖,“他許我得勝歸來便上門提親,而今夫君有難,為人妻室卻束手無策,實是叫我憤恨不已。”
云白公子依舊含著笑意,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正與男子談論婚嫁之事,臉霎時間羞紅一片。
正欲轉(zhuǎn)身告辭,云白公子卻悠悠開口:“蕭小姐,您的情郎,必會相安無事,回京下聘?!?/p>
“我保證?!彼难劬χ敝倍⒅?,飽含堅定。
“為何?”我有些摸不著頭腦,“事已至此,還有轉(zhuǎn)機?”
“是?!痹瓢坠釉S下承諾,神情又轉(zhuǎn)而落寞,“蕭小姐,像我們這樣的人,婚姻大事終是身不由己。您和將軍的情誼,甚是難得?!?/p>
“你會娶阿言嗎?”在他離開前,我問出了這句話。
云白公子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答我。
但我大概知道答案了。
約莫一周以后,二哥突然帶來了蕭夏啟程回京的消息,我不由大喜,懸著的一顆心也終于放下來。
倒是才知道我與蕭夏有婚約的郁如言生了好幾天的氣,最后在我把唯寶齋的美食都打包了一份之后才原諒我。
惠風和暢、碧空萬里。郁如言坐在我對面,側(cè)頭望向窗外,被風撩起絲絲的細發(fā),眼中盛著一汪清泉。
“阿言?”我試探著開口。
“嗯?”
“你會嫁給云白公子嗎?”
“當然?!彼敛华q豫地點頭。
我輕輕吞下了無數(shù)的話語,竟有些許酸澀, “阿言,百年好合?!?/p>
“謝謝你,阿瑟?!庇羧缪赃珠_嘴,笑彎了眉眼。
五.
蕭夏沒了。
他們說是小將軍路上遇了山賊,寡不敵眾。
他的尸身被運回了江州老家。
我將自己關(guān)在屋內(nèi)近一個月,卻還沒能從巨大的打擊中脫身出來,每日每夜混混沌沌地度過,腦中一片嗡鳴。
母親日日來房里哭,二哥也三番五次地勸,我覺得她們好吵鬧,便鎖了院子,誰都不見。
一日我終于能下地走走,便叫瑯兒陪著我去聽湘閣。
云白公子尚在閣中,見我紅著眼眶,神情也是萬般不自在:“蕭小姐,對不起?!?/p>
我尚未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云白公子便匆匆告別。
郁如言引我坐下,我卻執(zhí)意站在原地。
我說,我要離開了,去嫁給一個自己不曾見過的男人,困守一生。
郁如言抱住我,眼淚打濕了我的衣衫。
真是好笑,我都沒有流淚,她又何至于傷心至此。
“若是有緣,我們還會再見面的?!?/p>
我與郁如言的分別,便是這般平淡。
令元72年,裴丞相之女裴允瑟入主中宮,為綮國最尊貴的皇后。
禮官一早便來迎我,我坐在入宮的轎子里,接受萬民跪拜。
封后大典的流程紛繁復雜,我拖著重重的衣衫,只覺得疲累至極。
可我曾設(shè)想過與蕭夏的婚禮,不若此刻萬分之一的華麗尊貴,卻到底是開心的。
典禮結(jié)束,我坐在鳳鸞宮中,被這一身鮮紅似火的嫁衣刺痛了雙眼。這衣服原是自己的手藝,一針一線皆寄托了小女兒家的柔情。預備至今日,卻終究要穿給其他人。
如若不是蕭夏,便是誰都無所謂了。
忽而聽見門被輕輕推開,有人緩步走來,掀開眼前遮擋的紅綢,未曾多言。
我只覺得他的手猛然一滯,便不解地抬頭看他。
心臟突然像是被一只手捏緊一般,我與那位九五至尊愣在原地,面面相覷。
我是丞相府唯一的嫡女裴允瑟。
他是云白公子,白穆年。
六.
或許與我而言,嫁給白穆年不算太糟糕,至少在這冰冷的深宮中有個依靠。
白穆年也待我極好,日常起居安排得面面俱到,賞賜也如流水般送進鳳鸞宮,倒真有些舉案齊眉的意味。
大婚那日,白穆年苦笑著對我說:“你我二人,當真同病相憐?!?/p>
也許是如此,才萌生了惺惺相惜之感。
白穆年央我不要告知郁如言,我亦是怕她傷心難過。只不過事實上,我拘于深宮,又嫁給了郁如言的心上人,實在沒臉見她。
白穆年倒是常常偷溜出宮去,時而帶回一些精致的吃食。
我自然知曉他去了哪里。
他從不曾在鳳鸞宮中過夜,我們也心照不宣地再沒提起過郁如言和蕭夏的名字。
在宮中閑坐了幾日,漸漸對這位皇帝有了些了解。
白穆年天縱英才,又因著是嫡子,早早便被立為太子。
深宮爭斗頻繁,白穆年屢次遇險,皇帝便準許他離宮建府,也是在那時認識了郁如言。
先帝去后,還是太子的白穆年壓下先帝駕崩的消息,去了江南調(diào)遣兵馬,制造埋伏,才能在叛亂中守住皇位。
我還知曉,是他下了旨意,命蕭夏回京,還解除了他的戴罪之身。哪怕蕭夏已去,卻也算榮歸故里。
難怪那日相見,他要對我說一句抱歉。
我是感激他的。
白穆年的后宮未曾有過他人,對于他這般年紀的男子來說甚是奇怪,想必此般種種皆是為郁如言。
每每思及此,便羞愧難當。
我與白穆年相敬如賓,太后提起的擴充后宮之事也被他擋了回去。有時候我想,若真能這樣下去,也是不錯的。
可我沒想到我平靜的生活迅速被打破,直至將我推入萬劫不復之地。
圣上萬壽之日,百官朝賀、舉國同慶。樂府為追求壽宴新鮮奇趣,早早尋遍四方善舞樂之人,入宮演出祝壽。
朗月高懸,金蓮池邊,烈烈紅裝。
郁如言被人潮簇擁而來,恰好我不勝酒力,便央了白穆年出門醒酒,不想?yún)s撞在了一處。
眾人皆規(guī)規(guī)矩矩下跪,唯有郁如言愣在原地,一時不知所措。
帝后比肩而立、琴瑟和鳴,恰如世間傳言。
有大太監(jiān)高呼放肆,我緊張地轉(zhuǎn)過頭,卻見白穆年面上一派清冷,不見一絲顏色。
郁如言顫身下跪,口中一遍一遍呢喃“參見皇上、皇后娘娘”,我欲要上前扶她起身,卻被白穆年一把握住手扯了回來。
帝后身份尊貴,不可與戲子相交,否則要被天下人恥笑。
為了皇家顏面。
待我再一回頭,郁如言早已淚盈滿眶,卻強忍著不能失儀,隨即轉(zhuǎn)身離去,步伐急促,不愿多待一秒。
白穆年沒有追上去,我亦沒有。
我下命令撤銷了歌舞聲樂的節(jié)目,只怕要郁如言再見到我們二人,會猶如千劍錐心。
安安穩(wěn)穩(wěn)地將她送出宮去,我能做的也僅此而已。
白穆年就這樣牽著我往回走,我們二人不曾再說一句話,唯有彼此的指尖微微用力,像是在安慰對方緊張的心情。
只有這個時候,我才覺得我們是“活人”。
而回到宮宴之上,我與他,便只能是尊貴無雙的帝后。
七.
我曾問白穆年為何不納郁如言,哪怕是個妾室。
白穆年嘆息不已:“怪只怪,身份懸殊,難以萬全。”
當今太后陸氏并非白穆年生母,卻是裴家遠親,多年來與裴家相互扶持,攬了朝中一半權(quán)勢。
因此哪怕白穆年登基為皇,也不得不看這位太后的臉色。
我早知她并非善類,只因想要繼續(xù)統(tǒng)率后宮前朝,才指使欽天監(jiān)胡言亂語,讓我入宮為后。
縱然白穆年滿身的帝王之才,也不得不暫居人下,便是連自己喜歡的女子,也不得選擇。
“太后重視皇家血脈,斷然不會同意阿言入宮,且等我坐穩(wěn)了皇位,再接她入宮也不遲?!卑啄履赀@樣對我說。
可我知道,郁如言這輩子也無緣皇家。
但我不能指責白穆年要臉面不要阿言,聽湘閣名聲在外,鄉(xiāng)野百姓談起來尚有幾分鄙斥,何況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京城中豪貴之家的公子們大多見過墨熙姑娘的面貌,便是想改了身份也是萬萬行不通的。
白穆年要成為賢君明君,就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韙,折損皇家聲譽。
我亦不愿郁如言被世人批判紅顏禍水,只得再不見面了便是。
在宮中的日子安然了些,便會忘記總有人蒙受苦難,當我再聽見郁如言的消息時,已經(jīng)是半年之后。
宮里派出去采買的小廝帶回消息,說是如今京中熱鬧非凡,都在傳說平忠公欲要納聽湘閣的一個舞姬為妾,是名喚墨熙姑娘的。
一子未落,手一抖,滿盤皆輸。
繼而瑯兒帶了消息進來。
郁如言要見我
八.
當白穆年怒氣沖沖地跑進我的鳳鸞宮時,我早已端坐在正廳,等候他多時。
墨熙姑娘入平忠公府之事,想必傳到了他的耳朵里。
那日郁如言要見我,我并未赴約,只安排了身邊靠得住的小廝,派了馬匹助她脫困
不想那日一早,便聽說花轎已經(jīng)迎了去,直直送進了府中。
郁如言沒有選擇離開,大抵是哀莫大于心死。
“為何不告訴朕?”白穆年一把鉗住我的下巴,眸光深深地望著我,奇怪的是這雙眼中卻不見怨怒。
我亦望著他,似乎是想看透眼前這位帝王。
對視良久,終是他先泄了氣,一揮手離開了鳳鸞宮,我揉著被掐痛的臉,不知不覺竟淚流滿面。
“皇后娘娘......”瑯兒輕輕喚我。
皇后娘娘。
我何德何能做這個皇后娘娘。
云白色的帕子微微有些皺褶,大約是因為我日日捏在手中,本不是什么要緊的玩意,只因為是蕭夏所贈,因此格外珍重。
“這宮里啊,當真是一點都不快活?!?/p>
皇帝再未曾踏入我的宮門半步,一時間皇后失寵,太后趁機擇了許多同派官宦家的女子入宮。只是白穆年不見我,亦不見她們。
令元77年,西驤起兵謀反,澤騎將軍與平忠公領(lǐng)兵出征,大敗敵軍。
時隔三年,我再一次見到郁如言,那日哥哥與平忠公班師回朝,宮中設(shè)宴為其接風洗塵。因平忠公家中主母身患頑疾,便帶上了郁如言。
她早已沒了當初驕傲自尊的模樣,一顰一笑端的是一股子風塵勁,對夫君曲意討好刻意逢迎,皆是一副為妾的做派,再不是那個唱狀元郎的姑娘。
此番光景,大有物是人非之感,竟叫我有些惡心。
時而眼光交織,她匆忙回過頭去,想必是不愿再與我扯上干系。
酒過三巡,我不勝酒力,便借口告辭。
金蓮池邊,郁如言果真跟了上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稱我為“皇后”。
多年未見,心境再不是從前,我們一同散步,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不過一會便生出些無奈。
“其實我早知娘娘是大家閨秀,是我不自量力,竟妄想與娘娘做閨中密友?!庇羧缪缘?。
我捏了捏手中的帕子,頭也未回:“你為何不走?“
“那娘娘為何不來?”郁如言淺笑著反問道。
“說到底,我們不過都是各為其主。朝堂之上波詭云譎,還請娘娘小心為上。”
郁如言前腳剛走,大哥后腳便追了上來,遞給我一封家書,是父親的親筆。
“時不我待,娘娘應盡早決斷。”大哥總是一副古板的神色,一向?qū)ξ疫@個妹妹不親近。
我突然抬起頭,直直地盯著他的雙眼,像是看著一個不認識的人:“哥哥,今日幾號了?”
“初七?!彼晃覇柕妹恢^腦。
“初七......”我喃喃道,“那下個月,便又是蕭夏的忌辰了?!?/p>
“皇后娘娘!”大哥猛然大喝,像是一根刺直穿我的心口。
皇后娘娘。
又是皇后娘娘。
九.
平忠公在朝堂上狀告澤騎大將軍私吞糧草、搜刮百姓、為臣不忠。
此事傳到我的耳中時,白穆年已勃然大怒,將大哥下了牢獄,好在有太后一力阻攔,才未波及裴府中其他人。
父親一日內(nèi)送來好幾封書信,無非是叫我為大哥求情,叫我爭寵于皇帝。我干脆放在一邊,看也不看。
我叫瑯兒替我挽發(fā)梳妝,買通了城門守衛(wèi)偷偷溜出宮去。
聽湘閣的雅座里,還存留著我與郁如言相處的氣息,窗外的光景卻不似從前般明麗。
忽而有一人推門而入,熟練地在對面坐下,是在我意料之中。
郁如言一身藕粉錦裙,眼下青紫,看著并不端莊。
“你還是更適合紅色?!蔽倚χ蛄克?。
“為人妾室,哪敢用紅。”她亦笑看著我。
“公爺對你好嗎?”
郁如言沉默了一會,緩緩褪下外衫,露出肩頸雙臂,竟無一處完好,全身上下布滿刺目的傷痕,新舊交疊、觸目驚心。
“墨熙身份低微,公爺待我......自是日日折辱,苦不堪言。”
“既然如此,你又為何為公爺做到如此地步。”
“不是為他。”郁如言慌忙打斷我,又不敢看我的眼睛,“只是......我亦有苦衷罷了?!?/p>
話至此,也無需再多說什么了,我起身出門,郁如言呆愣在原地,一動不動:“抱歉?!?/p>
我回身看她凄楚的模樣,心中卻早已波瀾不驚:“果真是你?!?/p>
出了聽湘閣的門樓,再往回看一眼,此番便真是最后一次相見了。
回到宮中,我重新梳洗,精心裝扮,提著備好的食盒去見白穆年。
瑯兒攔著我,只說大哥獲罪,我不宜面圣,皇上定不會見我,只怕還會遷怒。
可我知道他一定會見我,他有愧于我,為何不見?
我將新做的糕點分出來一份,叫瑯兒找信得過的人,務必交予平忠公府的貴妾。
做完這一切,我向白穆年的寢殿走去。
大太監(jiān)剛一通傳,白穆年便親自出來迎我,我心下冷笑,表面上倒是給足了面子。這幾年我們也不過見過幾次,雖是夫妻卻到底生分了不少。
白穆年品嘗著我端來的小食,直夸皇后的手藝愈發(fā)精進。
我忙著為他布菜斟酒,酒香四溢,他問我是什么所制,我笑而不語。
西驤有一種黃綠色的小花,名曰金洚,開在山崖上最是不起眼,卻是這天下至真至純的催情媚藥,是大哥千辛萬苦弄來的寶貝。
金洚碾碎熬汁,不過幾口,白穆年便神思迷離、目光繾綣,當真無愧于它的赫赫名聲。
我緊閉雙眼,任疼痛席卷全身,愣是緊緊攥著手,不吭一聲。白穆年一遍一遍喊著郁如言的名字,像是一把利刃,一次一次在我心口落下。
“白穆年,你好生虛偽?!蔽伊R了一句,便漸漸沒了知覺。
直到天蒙蒙亮,屋外有人急促地腳步聲來回走動,大太監(jiān)隨著平忠公府報信的使者跪在門外,一個勁地磕頭。
瑯兒急忙將我喚醒,白暮年已穿戴整齊站在門邊,我聽見門外有人高聲呼喊。
“平忠公府貴妾郁氏,昨日夜間......暴斃?!?/p>
十.
平忠公府的妾室出喪,用的卻是正妻的儀制,平忠公兇狠殘暴,打死了府中小妾,官降三級,舉家發(fā)落平州,這一切皆是白穆年的安排。
一時間朝堂大駭,朝臣紛紛上書請求皇帝撤銷旨意,白穆年置之不理。
當今圣上為了一個微賤的妾室處罰朝廷重臣,實乃聞所未聞,坊間流言四起,紛紛指責皇帝昏庸。
我與白穆年站在郁如言的墓前,淚水無聲地傾灑了一臉。
“皇后。”白穆年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質(zhì)問,“阿言所受非人之苦,你早知曉內(nèi)情,是不是?”
我未答話,便算是默認了。
忽而臉頰一熱,白穆年伸手將我掌摑于地,不帶一絲心軟。
他雙目猩紅,幾近癲狂,再無半分規(guī)矩儒雅的書生之氣,隨即狠狠扼住我的脖頸,似乎硬要我給個答案:“你為何不告訴朕,為何不?”
“告訴皇上,皇上便會救嗎?”我凄然淚下,“皇上不是向來只顧著自己嗎?”
白穆年似乎沒想到我會這般回答,愣怔了一會,又頹然地坐在地上,低垂著腦袋:“朕也有苦衷......”
苦衷,又是苦衷,我竟不知苦衷背負了世間多少的黑鍋。
郁如言有苦衷,高高在上的皇帝有苦衷,我又何嘗沒有苦衷?世間誰人不苦,卻要靠著這兩個簡單的字,便能徹底開脫嗎?
我顫巍巍地站起身來,轉(zhuǎn)身離去。
白穆年下了死令,不許世人議論郁如言,為她留了最后的體面。
此后白穆年就像是變了一個人,成日與我交歡,甚至白日宣淫、毫無避忌??伤麑ξ也⒉粨诫s情愛,每每動作粗魯殘暴,我的身上亦無完膚。
一旦我略有抵抗,白穆年便會出聲諷刺:“這不就是皇后最想要的結(jié)果嗎?”
是啊,自己選的路,又如何能不走下去呢。
我自知白穆年將對郁如言的愧疚抵在了我的身上,也知道他的此番做派是為了讓我飽嘗郁如言的痛楚,又要承受世人批判之苦,替郁如言出氣罷了。
我叫人尋了只小狐貍養(yǎng)在宮中,白穆年勃然大怒,用玉器砸傷了我的頭,可我卻十分開心,我要叫他永遠忘不掉失去郁如言的痛苦。
我時常迷了心神,不知身在何處,可每每反應過來,卻又妒忌郁如言的好命——得以被人銘記在心日日懷戀,又得以一走了之脫離苦海。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數(shù)月,直到巡鹽大夫自江州回宮,帶回了一名女子,封為貴人,自此六宮中人再不見皇帝的身影。
我偷偷前去看過,那人蛾眉曼睩、天姿絕色,一舉一動皆萬種風情,竟與郁如言有七八分相像,卻比她更加活潑些。
我聽聞郁如言在江州老家有一表妹,閨名郁卿語,生得傾國傾城之貌,大抵便是這人吧。
十一、
新年初七,白穆年冊立郁卿語為妃,賜號言。
言。
我聽著傳旨太監(jiān)一字一句地匯報,看著他不自覺流露出的憐憫神情,只覺得無比諷刺。所謂的萬千寵愛集一身,也不過是承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郁卿語從不來拜見我,宮中流言盡稱我與言妃不合,我倒也獲得喘息之機。那一張同郁如言如此相像的臉,我尚不愿意見到。
言妃進宮不足數(shù)月便受盡恩寵,足以使她內(nèi)在后宮中結(jié)識重臣之女,外在朝堂中聯(lián)絡(luò)官員。言妃自身權(quán)勢不斷擴大,似乎也有白穆年暗中授意的緣故。眼見著裴家倒臺,太后為自保閉門不出,我在宮中無依無靠,白穆年和言妃欲要將我架空,我就刻意放權(quán)給郁卿語,一來為了保命,二來也是我實在無心再管理后宮。
國家戰(zhàn)亂之事頻發(fā),上至朝廷重臣,下至省縣官員,掠奪百姓、官官相護、腐朽不堪,白暮年年歲漸長,也日漸庸碌,再無當年清廉正直之氣,反而沉溺于聲色犬馬,百姓受官僚剝削嚴重,可謂民不聊生。
與我而言,此時應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因此只要郁卿語不來犯我,大家尚可相安無事。
可惜平淡的生活終究沒有那么容易。
郁卿語在朝堂上扎根之后,野心逐漸擴大,便想方設(shè)法針對裴家,針對我。
一時之間,許多大臣聯(lián)名上書,直言裴家不盡忠于皇帝,裴家的女兒自然也難以擔皇后的重任。白穆年雖未多言,但想必也有此意,只是耐不住我這些年謹小慎微從不出錯,在百姓之中又有極高的威望,一時之間難以借口廢后罷了。
郁卿語恨我至此,想必是有表姐郁如言的緣故。
在她眼中,我是個搶奪郁如言恩寵,爭奪郁家滿門榮耀的罪人。
那日午后,我正在宮中小憩,卻聽瑯兒帶了兩封信進來。
第一封是裴家舊臣所書,聽聞郁卿語正四處搜羅裴家罪證,妄圖一舉擊破裴家,使裴氏一族永無翻身之日。
第二封則是家書,父親嚴令我盡快鏟除郁卿語,以免觸及裴家根本。這些年裴家雖保留著往日的體面,卻早已是是外強中干、強弩之末。父親借由皇后的名義,多次打點朝臣,此事想必已被朝廷敵黨所知,只怕此事敗露,裴家百年家業(yè)就要毀于一旦。
拿到這兩份信后,我去見了兩個人。
第一個便是言妃。
午后烈日灼人,堂堂一國之后卻在此時站在妃子的院中,一站便是半個時辰。芳蓉閣大門敞開,四周來往之人無不好奇觀望。
許久之后,言妃的婢女才請我入正殿。自打言妃入宮,這是我與她的第一次相見。彼時言妃端坐于貴妃椅上逗弄懷中的貓兒,見了我也未曾起身行禮,甚至不拿正眼看我,端得是一副驕矜的做派。
“所以……娘娘想要臣妾做什么呢?”郁卿語只堪堪一笑,卻仿佛將閣中花兒盡數(shù)羞紅,相比于郁如言更加年輕明麗的面孔,任誰見過都會失了幾分神魂。
只一瞬的恍惚之間,郁卿語突然走到我面前,抬手狠狠扇上我的臉,霎時側(cè)臉便掀起一股熱辣的痛意來。侍立在門邊的婢女們不禁小聲驚呼,郁卿語卻毫不在意,轉(zhuǎn)身向內(nèi)室走去。
“去吧,去向你的皇帝交差吧,皇后娘娘。”
十二、
距離我上一次見到白穆年,已經(jīng)過去了將近大半年的時間。
他似乎像是變了一個人,褪去了少年氣后,周身便縈繞著一股陰鷙壓抑之感,唇邊生出了些許胡渣,眼神再不清明,兩頰凹陷下去,卻更像一個統(tǒng)治者。
或許,那個云白公子早就隨著他的墨熙姑娘一同去了。
而如今站在我面前的人,是神圣威儀的帝王。
白穆年見到我時,眼神中也有閃過一瞬間的煩躁,卻瞟見我臉上那一片濃重的紅暈。我自知自己被嬌生慣養(yǎng)長大,皮膚細膩柔順,郁卿語這一巴掌,定是打得十分駭人。
不知白穆年是心軟,還是愧疚,終是讓我留下。
我向他呈上一疊書信、明細和百姓的聯(lián)名告書,無一不是裴家大夫人的仁德之心,幾十年來助百姓于水火之中,救濟幫助的人多達百戶人家,是大綮國百姓口中的“活菩薩”。繼而我又向白穆年分析戰(zhàn)爭時局,此時正值內(nèi)憂外患之際,朝中卻無人可用,因而我推薦了二哥作為將軍領(lǐng)兵,向大綮證明我裴家的能力和忠誠。
白穆年眸光深深地盯著我,我便毫不畏懼地對上他探尋的目光,不知他思索些什么,直到我跪得腿腳酸麻,身子止不住顫抖,白穆年才示意我起身。
“那便,加封安平長公主慈濟夫人的尊號,裴家二子裴朗云為平山將軍率軍出征吧。”白穆年揮筆寫下一道圣旨,卻不忘戒備地提點我,“還請皇后謹記后宮不得干政,朕希望這是最后一次?!?/p>
走出勤政殿后,太陽已西落天邊,宮中顯得凄涼冷清,我卻長舒一口氣,癱倒在瑯兒懷里。
這一步,終于是成了。
只有兵行險招,才能保住裴家。
令元82年,平山將軍率軍征討北戚蠻族,連戰(zhàn)連捷,官升三級,拜常勝元帥,裴家失勢多年之后,終于重見天日。
白穆年不得不多來鳳鸞宮與我相處,而我搜羅郁如言的舊物放置在宮中,只為了惡心這個虛偽的皇帝。
我要讓他記住,無論郁卿語多像郁如言,也終究不是郁如言。
礙于二哥勢力膨脹,縱然白穆年恨得牙癢癢,也不得不接受。
可同時,朝中反對裴家的暗黨也開始動作,他們集齊了父親與大哥的罪狀,一條條足以對裴家產(chǎn)生致命地打擊。
在呈上罪狀的前一天,郁卿語來見了我 。
我早早備好了江州老家的桃酒,郁卿語與我坐在院中的菩提樹下,一壺又一壺地下肚。
后來回想起來,我早已忘卻了那天我們聊了些什么,只記得我們二人都喝得昏沉。
直到郁卿語起身離開的時候,問了我一個問題。
“蕭夏,究竟是怎么死的?”
我扶著沉重的頭,只覺得目眥欲裂。
我想說我不知道,卻好像不是這樣。
郁卿語盯著我看了良久,隨后一言不發(fā)地離開,這一次,是真要變天了。
十三、
第二日一早,前朝便傳來消息,以周太傅為首的文官聯(lián)名上書,陳列宰相裴傳中、原澤騎大將軍裴朗寧多年來在朝中賄賂官員、強取豪奪、貪墨軍餉、結(jié)黨營私,依靠向蠻夷倒賣糧草賺取利潤等等罪狀。
證據(jù)清晰明朗、條條切中要害。
白穆年勃然大怒,當場派遣親信大臣帶人調(diào)查此案,將有關(guān)人員一同斬首,父親和大哥流放南域三千里,永世不得回京。
恰好此時二哥大敗敵軍的消息傳入京中,白穆年不好發(fā)作,便同意二哥新建將軍府,慈濟夫人以及裴家無辜之人皆隨二哥入將軍府中。
我知道,這一次,是我賭贏了。
裴家的條條罪狀之所以如此清晰,皆是我有意為之。
自我幼時,便與父親和大哥不親近,他們要求我端莊賢淑,要求我秀外慧中,只為了讓我成為一個合格的皇后,哪怕是要嫁給當時比我大了四十歲的先帝作續(xù)弦。
他們對我沒有感情。
他們說,裴家有了皇后,便有了滔天的權(quán)勢。
父親最鼎盛的幾年,恰是綮國黎民百姓最痛苦的幾年。
為了保住來之不易的開國丞相之位,也為了向天下彰顯自己的能力,父親廣擴戰(zhàn)場、開疆辟土,全然不顧國庫空虛,百姓民不聊生。
父親為官數(shù)十年,無一不將百姓視作螻蟻,隨意傾軋攫取,旦有違者,一律杖殺。
這便是父親的為官之道,亦是先帝的治國之道。
后來,先帝崩逝,白穆年即位,改先帝之制,卻遭到父親的反對。彼時裴家有足以撼動皇位之能,從而引起新帝忌憚,決心鏟除裴家。
我自知白穆年對裴家有所顧忌,居后位數(shù)載不敢有所逾矩,直到大哥出錯,裴家終于有大廈將傾之勢。
白穆年不曾動我,興許是沒有合適的借口,興許是我承了郁如言的恩情。
后來,父親和大哥不愿安于現(xiàn)狀,便以我的名義暗中操作了不少事情,對百姓的欺壓更甚,甚至起了謀逆之心。
那時我便知道,這樣的臣子,這樣的父兄,留不得。
于是我暗中將消息透露給郁卿語,在那之前,我修書一封給二哥,只說如今裴家岌岌可危,望二哥可將裴家支撐下去。
我知道,他雖是個浪子,卻也有著一身本事。
那日我闖入勤政殿,一為母親求得慈濟夫人的名號,讓白穆年不敢輕易對母親動手;二是為二哥求得前程,這是我與白穆年的一個賭。
他深知二哥德行,卻封他為平山將軍,他在賭,賭一個二哥在戰(zhàn)場大敗,他便有了足夠的理由將裴家連根拔起。
多可笑,一代帝王,卻要用國家和百姓的前程賭一個穩(wěn)固的皇位。
而我也在賭,賭二哥知曉時局動蕩,定會一飛沖天。
這個賭,是我贏了。
我贏得了裴家的尊嚴,贏得了母親和二哥,甚或裴家無辜之人的性命,使他們今后不必再擔驚受怕。
連帶著父親和大哥,也保住了性命,只受了流放的懲罰。
這一切皆在我的預料之中。棋到此處,大抵可以收手了。
可我卻沒想到,那日御林軍圍了鳳鸞宮,白穆年氣沖沖地闖進來,瞪著猩紅的雙目,將利劍抵在我的喉頭之上,欲要置我于死地。
后來我才知道,朝堂上隨著裴家罪狀呈上的,還有一封密折。
狀告當今皇后裴允瑟,謀殺平忠公貴妾郁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