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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走到這一步,我不是沒有想過,只是沒想到來得如此之快。
可見郁卿語對我的滔天恨意如此強烈,竟不愿讓我有一絲喘息的余地。
白穆年掐住我的脖頸,將我狠狠抵在地上,指尖傳來的壓迫出賣了他的怒火。彼時我的喉嚨只能發(fā)出嘶嘶地低吼,腦海之中一片空白,卻沒由來地聽見郁如言在我身邊啜泣。
“阿瑟,終是我對不住你?!?/p>
這世間百態(tài),虛偽至極。
正在我似乎要咽下最后一口氣時,白穆年卻突然松了手,大團的空氣拼命涌入我的身體,劇烈地燒灼我全身每一寸肌膚。白穆年將劍指向我的心口,我看見他微微顫抖著,似乎是在努力壓下滿腔的怒火。
白穆年將一沓書信扔在地上,我堪堪一掃,似乎有平忠公的訴狀、郁如言婢女和馬車夫的證詞,以及藥鋪老板的親筆。
“皇后,朕只問你一遍,此事究竟真或不真。”
我的視線劃過白暮年的身側,恰好郁卿語姍姍來遲,她躲在白穆年的身后,有意回避我的目光。
“臣妾,殺了阿言?!蔽移喑爻雎?,嗓音變得沙啞沉悶,身體癱軟在地上,卻還要強撐著抬頭對上白暮年吃人的目光,“可真正殺死阿言的人,是你?!?/p>
“你能殺死阿言,能殺死我,卻不能殺我肚子里的孩子?!?/p>
我余光一瞥,見郁卿語愣怔在原地,我硬是向她扯出一個丑陋的微笑,繼而感到天旋地轉,失去了意識。
郁卿語不會想到,我還有最后一張底牌。
我做了一個夢,夢里,一襲紅衣的郁如言走在我的身前,和云白公子,和蕭夏。
我們穿過田間叢林,穿過山川河流,我們一直走一直走,一刻也不曾停歇。
隨后畫面一轉,衣不蔽體的郁如言跪在我面前,一遍一遍的訴說:“阿瑟,終究是我對不住你?!?/p>
郁如言一生唱著美滿的傳說,卻得到了一個不美滿的結局。
這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故事的開頭,要從我嫁給白暮年的那一刻說起。
當白穆年掀開我的蓋頭,發(fā)現(xiàn)裴家送來的皇后便是郁如言珍重的姐妹時,一個徹底擊碎裴家的計劃便從他的心里生根發(fā)芽。
而我不知道的是,郁如言本是個文官的女兒,也是衣食無憂、生活美滿之人,卻因其父得罪了裴家旁支的高官,被奸人所誣,一朝家道中落、父母俱亡,郁如言被賣至聽湘閣,成為了京都城中最低賤的戲子。
她忍辱負重至今,爭得聽湘閣頭牌的美名,只為有朝一日為父母報仇雪恨。
裴家乃武將之家,郁如言便偏要在裴府中高聲歌唱《狀元郎》,此一曲是為譏諷宰相不及文臣,又是為自己送行的悲歌。那日郁如言袖中藏著短劍,只為有機會接近宰相,為父母,為家族,為天下千千萬萬在裴氏壓迫下枉死的亡魂。
而那一天,我卻意外將郁如言送出了府。
郁如言剛與我接觸時,理由也沒有那么體面。
她以為我是裴府的丫鬟,便想方設法向我套取裴府的消息,只因我刻意隱瞞身份,抹掉了許多信息,竟意外讓她無功而返。
可是后來,郁如言是真心將我視作摯友。直到白穆年歸京,向她重新提及了扳倒裴家之法。
彼時白穆年亦未表真身,卻要郁如言為他暗中留意聽湘閣的客人中,有哪些與裴家不睦,又有哪些與裴家過從甚密。那時白穆年常常外出,我以為是與郁如言約會,卻不想他早已布下了棋局。
假借聽湘閣墨熙姑娘的名義,集結朋黨,商議對策,只為給裴家致命一擊。
萬壽家宴,金陵池邊,郁如言偶遇我與白穆年。
那天她的悲慟而去,是為我與白穆年的欺騙,更是為我是裴家的女兒。
那晚她向白穆年修書一封,只提了一個條件:扳倒裴家,保住允瑟。
得到承諾的郁如言向我隱瞞了這個秘密,并繼續(xù)按照白穆年的指示聚攏裴家的反對者,繼而廣散流言,污蔑抹黑裴氏全族,甚至帶上了我的母親。那時平忠公恰是郁如言的恩客,又是力擁白穆年改革先帝制度的左膀右臂。實則平忠公能強奪郁如言為妾之事,也有白穆年為籠絡朝臣暗中放過的緣故。
郁如言出嫁,白穆年毫無動作。哪怕我平日里再不敏感,也能探尋出一絲不尋常來。于是那日我派馬匹助她脫困,為她鋪好了所有的后路,郁如言卻還是選擇嫁到了平忠公府中的那一刻,我心中就已大抵了然。
可笑白穆年貴為皇帝怎會不知此事,卻要為著心中無處發(fā)泄的不甘和怒火尋到我處發(fā)泄??上瞧街夜堑赖轮?,在家中常對妻妾拳打腳踢,郁如言身份卑賤,在公府中如履薄冰。
一切的端倪的確定,要在平忠公不顧禮節(jié)帶妾氏赴宮廷宴席的事情上。哪怕平忠公平日里蠻橫無理,也斷不會在此等場合失了分寸,而我清楚的知道,那日郁如言入宮,就是為了試探我。
郁如言對我說“各為其主”,最終點燃了我的殺心。
她動的不止是父親和大哥那般肖小之輩,而是裴家百年的根基,是裴家上上下下千口人,那其中有母親二哥那樣純粹良善的人,有勤勤懇懇為百姓謀求福祉的人,還有那些尚未曾長大成人的娃娃。
還有我。
裴家倒臺,我的后果不言而喻,郁如言自然知曉,只是在刻意地忽略罷了。
各為其主、的確如此。
我最后見了郁如言一面,拼湊出了這個完整的故事。
那日郁如言哭著請求我的原諒,她說:“阿瑟,終究是我對不起你,我愿意用生命來償還你?!?/p>
臨別之際,我問她:“你覺得白穆年愛你嗎?”
郁如言看著窗外,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良久之后才緩緩回神:“白穆年還在郁如言的身邊,可是云白公子與墨熙姑娘……卻再也回不去了?!?/p>
后面的故事顯而易見,我命瑯兒拿著投毒的糕點,送給了郁如言。
她遵守了承諾,用生命向我致歉。
而我將所有的臟水潑向平忠公,郁如言遍體的傷痕便是最大的證詞。不需我開口,白穆年便走入了我的圈套之中。
這一步,徹底離間了白穆年和平忠公的關系。平忠公被流放,我才得以暫時保住裴家,尋求新的活命之路。
可以說,為了家族的利益,郁如言非死不可。
我真正帶走了郁如言,可帶走的是那個動搖裴家利益相沖的郁如言,是那個滿身風塵的郁如言,是那個再不高貴自傲的郁如言。
卻帶不走那個府中初見驚鴻一瞥的烈烈紅裝,那個憂國憂民熱烈勇敢的墨熙姑娘。
最后,我替郁如言完成了一個愿望,鏟除了裴家那些暴虐無道的罪人。
自此,我們再不相欠了。
十五、
夢醒之時,天已然全黑。
我環(huán)顧四周,身處之地尚在鳳鸞宮中,可卻不再富麗堂皇,內室能拿走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蹤影,門戶緊閉似乎連一只蒼蠅都飛不進來。
皇后殺死一個妾氏,于情于理都不能讓白穆年將我賜死,我只是怕他一時氣血上頭,不顧規(guī)矩為郁如言報仇。
我摸了摸微凸的腹部,這孩子果真救了我一命。
窗外有一人影閃過,進而進來一個面生的嬤嬤將我扶起,說是名叫元寧,是太后派來照顧我安胎的。
我問元寧之前跟著我的宮女何在,她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只叫我好好安胎休養(yǎng),不要思慮過多。
我大抵明白了她的意思。
糕點是瑯兒送的,白穆年不會留下她的性命。
我靠在墻上,心中是悲痛欲絕,總覺得要為瑯兒哭一哭才算合理,卻是因為早就枯竭了內心,竟一滴眼淚也掉不下來。
“本宮是大綮最尊貴的皇后,本宮的哥哥是大綮保家衛(wèi)國的元帥,皇上竟也能如此狠心?!蔽野莩雎暎蓢@我嫁于白穆年這么多年,努力演好一個皇后的形象,不求他真心實意,只求能相安無事,卻從一開始,就被自己的丈夫和最好的朋友算計,差點被算得家破人亡。
“所以,娘娘還是皇后?!痹獙幍鼗匚?。
我還是皇后,是啊,只要我還是皇后,他人就尋不出錯處。
我的這一生,到底就是個笑話。
而后的時光,除了元寧陪在我身邊,我不曾再見過其他人,白穆年是徹底狠了心,想要讓我老死在這深宮當中。
我?guī)缀跻挂棺鰤簦瑫r而能夢見那日蕭夏站在我面前,說要給我準備一個驚喜;時而又能夢見聽湘閣中,郁如言倚在欄邊,笑得肆意;甚至時而能夢見那日素青河邊,云白公子的溫聲細語。
時而又有怪事入夢,嚇得我渾身戰(zhàn)栗,滿身大汗地驚醒,此時元寧總會抱著我,輕輕拍打我的后背,說兩句顧及身體的安慰的話語。
雖然元寧平日里話不多,日常起居卻照顧的面面俱到,也從不因為我的處境和身份慢待于我,久而久之,也算是我寂寞深宮中的一點慰藉。
我記得那是一個下雪天,我靠在床褥上,身體笨重得一點也不愿意動彈,便拿著元寧好不容易尋來的針線做做活計,也算是打發(fā)一點無聊的時間。
忽而小腹傳來一片細密地疼痛,驚得我忍不住叫出聲來。元寧聞聲趕來,激動地告知我快生了。繼而趕忙出門,叫來太后一早安排好的太醫(yī)們。
我似乎是忘了過去了多久,只覺得是昏了醒、醒了昏,最后痛到全身都失去了知覺。待我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被黑夜侵蝕,周遭沒有了喧嚷的吵鬧聲,透過外間的窗子能看見元寧正里里外外地忙活著什么,已經位列貴妃的郁卿語坐在我的身邊,懷中抱著一個小小的嬰孩。
她把孩子遞到我面前,我強撐著看了他幾眼。
那是個多么漂亮的男孩,已經熟睡過去,長長的睫毛覆蓋在眼上,小嘴一張一合,臉上肉嘟嘟又粉嫩嫩的,看著十分可愛。
我多么幸運能有這樣的孩子,他又多么不幸有我這樣的母親。
我閉上眼,狠下心將孩子推到郁卿語的懷里:“走吧,帶他走吧?!?/p>
“你決定了嗎?”郁卿語攬住他小小的身體,溫柔地像是在對自己的孩子。
我躺在榻上,只覺得渾身無力:“這是命,只是不要忘記你答應我的事情,言貴妃?!?/p>
“蕭夏,究竟是怎么死的?”郁卿語看著孩子,卻又像是在死死盯著我,那眼神像一根根刺扎在我的心上。
這一次,刻意遺忘的答案在腦海中逐漸清晰,我撐著最后一絲力氣告訴她:“是我的父親和大哥……安排人……在他回京的路上……殺了他?!?/p>
那年新帝登基,太后向父親表明了以我為后的想法,而那時我已與蕭夏在一起,父親為讓我心甘情愿入宮為后,便謊稱蕭夏違抗軍令,將他發(fā)配邊關。
可他沒有想到的是,我并未因此放棄,反而日日悲慟,直到他的眼線在我的房中搜出了蕭夏給我的信,和我那些未能送出的滿含思念之情的書信,又聽聞蕭夏已經啟程回京的消息,父親與大哥一通商議,覺得時不我待,于是接著就派了身邊的親信于山間伏擊蕭夏,才讓我的小將軍就這樣英年早逝。
所以,我恨他們,我恨這個皇后之位,甚至我還恨白穆年,如果他不是皇帝,一切就不會到這個地步。
可是我最恨的,始終是我自己,是我寄情于蕭夏才讓他被流放,是我日日鬧事搞得家中不得安生才讓父親起了殺心,是我求了白穆年才讓蕭夏丟了性命。
一切都是因為我。
郁卿語沒再提及這個話題,只說:“為他起個名字吧?!?/p>
我輕輕撫著孩子的額頭,心中滿是溫暖之意,卻沒有初為人母的喜悅。
我的孩子,該如何在這深宮中活下去。
“罷了,把他抱到皇帝面前,讓他取吧?!蔽业暮⒆右谒纳磉吷顜啄陰资?,我要讓他每每想到我的孩子時,都會記得那也是他的孩子,至少,給我的孩子一點點的憐惜,足夠讓他平安健康地長大就好。
郁卿語帶著孩子走了。
元寧端著水進來,看到帶走孩子的郁卿語,驚得將水盆掉在了地上。
她轉而回身看我,我仰頭躺在床上,似乎在看著漫天的星星一樣。
她動了動嘴,卻最終什么也沒說。
十六、
白穆年為孩子取名為珩,贊他似美玉一般無瑕,為他開宮宴、免稅賦、大赦天下。
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他珍重非常,哪怕他有一個不堪的母親。
我本以為珩兒出生,我也便再無價值,自然會被白穆年棄之如敝履,于是我等著我的死期,就這樣一直等一直等,等了很多很多年。
多到我已經滿頭白發(fā)、年老色衰。
白穆年未曾廢后,鳳鸞宮中一切如舊,吃穿用度從不虧待,只是不允許我出門。
元寧與我熟絡起來,話也漸漸多了些,許是因為我現(xiàn)在的身份,我們更像是兩個相見恨晚的好友。
她常常將外頭聽來的消息講給我聽,她說,皇帝年歲漸長,愈發(fā)昏庸無能、沉迷美色,連著數(shù)月才上一次朝,百姓饑寒交迫也罷、國家戰(zhàn)亂不斷也罷,他統(tǒng)統(tǒng)撒手不管。她說,自太后病逝以后,言貴妃逐漸掌握了前朝后宮的大權,皇帝慢慢被言貴妃架空,變得有名無實罷了。她還說,這些年宮中再無所出,言貴妃把珩兒養(yǎng)得身強力壯,教得知書達理,下面的人都說,珩兒是老天為大綮送來的太子。
我就這樣聽著她講,聽著她講后宮朝廷的紛爭變遷,聽她講我的珩兒,在她的講述里,似乎看見當年襁褓中那個小小的嬰孩,慢慢長成了一個大人。
我不怎么做夢了,可是時而會出現(xiàn)一些幻覺,似乎總能看見一些過去的景象、過去的人在我身邊。
可是我一伸手,卻什么都沒有。
我日日靠在窗邊,看著院子里的梅花開了謝、謝了開。竟也照亮了每一個殘敗的冬日。
就像蕭夏之于我,就像郁如言之于我,至少曾照亮過我規(guī)矩沉悶的生活。
直到某一日突然有小太監(jiān)傳旨:“皇后娘娘,冊封皇貴妃的圣旨已經送到貴妃宮中了?!?/p>
我慢慢睜開眼睛,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
待小太監(jiān)退下,我命元寧挖出菩提樹下埋的兩壺酒,便在樹下坐著,靜靜地等到了天黑,終于等來了那位尊貴萬千的皇貴妃娘娘。
彼時郁卿語也不再年輕,眼角周圍生出些細細的紋路,眼中盡是如死水般的絕望,我看著她,就好像看到了那時的郁如言,被歲月磨平了所有的驕傲。
她坐下來,相顧無言,只得先喝了兩碗酒,我本想說些什么,倒是她先開了口:“我似乎……有些理解你了。
“那年我年少,住在江州,以為這世間的人生都是一般的自由,只是有人生來不幸罷了。
“后來,我進了宮,我看不上你,看不上你為了自己的利益殘害摯友、算計丈夫。
“可是再到后來,我在宮中沉浸了這么多年,見過了太多的風起云涌、明爭暗斗,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有些人的命運,注定不是握在自己手中的。
“我們總是被逼著走,如果不背棄良心,就只能放棄生命。
“姐姐,我理解你,可我不會原諒你,不會原諒你自私地把我?guī)нM豺狼虎豹之地,將我的人生攪成一團亂麻。
“是你毀了我的人生。”
我靜靜地聽著她說完,看著郁卿語悶下一碗又一碗的酒,只覺得她在宮中這么多年,風光背后也少不得委屈。
“珩兒長大了,根基已穩(wěn),白暮年就快不行了,你的愿望已經實現(xiàn)?!庇羟湔Z看著我,拿出了兩樣東西,“你該自由了?!?/p>
我接過來看,看見一支精致的珠釵,和一封求婚貼。
霎時千萬種思緒涌上心頭,淚水在眼中彌漫,我竟又一次哭了出來。
仿佛回到了那年團圓節(jié)前,蕭夏咧著嘴、紅著臉,說要給我準備個驚喜。
“蕭夏歸京之前已然料到必死的結局,所以偷偷交代了親近的兄弟,必要時定要護你周全。”郁卿語扶著腦袋,似乎有些醉意上頭,“現(xiàn)在他們正在城門外守著,你隨時可以離開?!?/p>
“謝謝你,郁卿語?!蔽野l(fā)自內心的感激,“謝謝你,做的一切?!?/p>
郁卿語突然笑了起來,我聽見她說:“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我點點頭,重新告訴她:“謝謝你,翎兒?!?/p>
“罷了,收拾好東西,快走吧。”郁卿語擺擺手,剛站起來要走,卻又頓了一下,轉身交代我,“去江州看看吧,去看看蕭夏想帶你去的地方。”
“也算是替我……再看看哥哥。”
翌日天還未亮,我便動身啟程。
元寧不放心我,想要同我一起,被我拒絕了。
我將她托付給郁卿語,這是我能給她的最好的結局。
臨行之前,郁卿語讓我見見珩兒,我沒有同意。
我知道我的兒子,很快就會是大綮的天子。他會是一個明君,會平息戰(zhàn)亂、愛護百姓、憂國憂民。他會被后人恭恭敬敬地記錄在史書之上,會被后人敬仰和稱頌。
這樣的珩兒,只需要有郁卿語這樣一個尊貴的母親就夠了。
我一生的規(guī)矩和懦弱,形成了自我保護的軀殼,終究不似她那般殺伐決斷。是我沒法給我的兒子帶來任何助益,是我害怕我的孩子嫌棄我的自私與卑劣。
至少我的存在,不會成為拖累他的心結。
郁卿語說:“皇帝曾經提起不曾廢后的緣由,縱然他氣恨于你,可他說,你是個好皇后。
“那日珩兒出生,他在雪地里站了數(shù)個時辰,直到聽見母子平安的消息才肯離去。
“他說他有愧于郁如言,亦有愧于你,深宮中的算計和心機,不過都是逼不得已?!?/p>
我笑了笑,事到如今,這些早已不再重要。
我向她們道了別,在郁卿語的安排下,順利離開了這困守我一生的京城。
我回頭看去,京都越來越小,直至不見了蹤影。隨著馬的顛簸,一些記憶重新翻涌上來。
這不是我第一次去江州。
那年郁如言去世,裴家岌岌可危,白穆年愈發(fā)暴虐無道,我與他關系惡化,一時之間處于危機之中,幾近崩塌。
我在宮中憋悶不已,便借口體察民情,去了一趟蕭夏的江州老家。
在那個略有殘舊的家中,我見到了蕭夏的妹妹——蕭翎,竟發(fā)現(xiàn)她與郁如言長得有七八分相像。
她孤身在家,無依無靠。我當即發(fā)現(xiàn),她是我走出如今困境的唯一方法。
我擅自帶她回了京城,因為郁如言的老家也在江州,于是我暗地里命人改了蕭翎的籍貫,給了她一個新的身份。從那之后,她便成了郁如言的表妹郁卿語。
亦成為了寵冠六宮的皇貴妃。
我要蕭翎幫我分擔皇帝的寵幸,給我以喘息之機;我要她成為郁如言的替身,呆在皇帝的身邊,做我的眼線,為皇帝進言。
我要她佯裝與我不合,打消所有人的疑惑,揭發(fā)裴家的霍亂之根。裴家失勢后,我還要她廣攬大權,架空皇帝,為黎民百姓求一條生路。
我在我自認為正確的道路上走著,焦頭爛額地保護著自己,我要她為我做了很多很多事,卻獨獨忘記了她是個人,忘記了她亦有自己的想法和人生。
她恨我,恨我毀了她原本安寧和諧的生活,也恨裴家害死了她唯一的哥哥。
因此當她揭露了我的罪行,我并不怨恨她,反而還感到輕松和解脫。
這是我為我的自私自利付出的代價。
后來,我誕下皇子,白穆年不再能擔當起皇帝之位,我與蕭翎做了個交易。
撫養(yǎng)我的兒子,掀翻白穆年的政權,教給他愛民如子、視民如傷,將我的兒子培養(yǎng)成大綮國最優(yōu)秀的皇帝。到那時,她便是大綮的太后。
我們一路向南,終于抵達江州,這是個溫暖的小城,不受戰(zhàn)亂的侵襲,百姓安居樂業(yè)。難怪這里出去的兒女,都是那般的自由灑脫。
沒過幾天,傳來了皇帝駕崩、太子白珩登基的消息。
素青河沿著京都一路流向江州,我又沿著它走了一遭,算是為白穆年祭奠。
我用了一年的時間,看遍了江州每一個角落,走遍了蕭夏成長的地方,也看到了他想帶我看見的一切。
然后我去到了他的墓前,跟他講述我的故事。
我說我是個不受寵的皇后,生下了一個漂亮的兒子,成為了當今的皇帝。他會帶著我們的愿望,將大綮變成一個繁榮富強的國家。
我隱瞞了好多好多事情,我不敢告訴他我為了一己私欲害死了郁如言,不敢告訴他我為了自保葬送了他妹妹美好的一生,我怕他覺得我是個惡毒的壞女人。
我說,我已經老了,但我偏要下去嫁給你了,你可不要嫌棄我啊。
我拿出從宮中偷偷帶出的毒酒,在他的墓前一飲而盡。
人生海海,不過是走過了平淡、跨過了困難、逃出了牢籠,又始終在這牢籠之中;不過是遇見了幾個珍重的人,而后傷害了他們,最后又只剩下了我一個;不過是一生機關算盡,為了活命而努力,如今卻不知道為什么要活著。
也不過是日復一日,被愧疚和痛苦折磨著。
我的人生,好似已經走到了盡頭,家人、愛人、朋友都已經被淹沒在時光之中,再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了。
若說唯一期許的,便是能從地下,再與當年的少年郎重聚,彌補一二遺憾罷了。
我一生追求著蕭夏與郁如言那般自由暢快的生活,直到真正得到后才發(fā)現(xiàn)一切不過一場虛無,大家都身處這牢籠之中,永遠掙不開這束縛。
這一次,我還給自己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