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一夜安和的眠睡中徐徐醒來,方知蔡蔡的父親昨晚并沒有回過房里來。我踩上支著貓耳朵的硬布拖板兒去尋他,發(fā)見他正側(cè)躺在堂屋的沙發(fā)里,身上蓋著正裝外套。
中山裝是中華民國的國服,由大總統(tǒng)親自設(shè)計的,國內(nèi)男子在正式場合多會穿著。
原來蔡先生怕半夜回屋吵到了我,工作結(jié)束后就睡在了沙發(fā)上。我難免感動。
外人皆道先生癡于教育事業(yè),不解風(fēng)情,卻不知他有多少教人死心塌地的稟賦在身。
蔡蔡的父親給國人造成的第一出驚奇,是他續(xù)弦了一位風(fēng)塵女子為妻。緊接著又是第二出驚奇,這個風(fēng)塵女放下麥克風(fēng),長旗袍換下了短裙,提起鋼筆就開始寫文章,十年之后,成了名噪全球的女作家,中華民國文壇不可或缺的一根支柱。
六月二十五日,劇院有新排演的音樂劇《趙氏孤兒》,我和蔡先生一塊去看了。主演聽說似乎還是蔡蔡中學(xué)時候的同級,演得十分投入,渾身是戲,引人入勝。好些觀眾被打動得潸然淚下。
我同蔡先生都不是很容易流淚的人,是以只是略微沉抑了氣氛,而不至于哀傷過度。
元代上京叫大都,不僅是全國藝術(shù)中心,還是世界經(jīng)濟中心。元雜劇是世界文藝史上的瓊葩一朵。在這個基礎(chǔ)上,發(fā)展出了中國本土的歌劇。最近幾十年,西方的音樂劇和歌劇傳入,大大豐富了中國的劇種。
《趙氏孤兒》這出戲,按理并不適合我看。不過,先生是不曉得我的故事的,只知是無父無母,他自然也不知我看不得這部劇。
阮家遭逢滅門,該是在立國之前。我的生父阮彧將軍支持紅黨,被樸儀小朝廷里的保守派威脅,堅決不屈,終致觸怒對方,在敵人的槍口下魂魄歸了西。
我是從阮家出來的,印象里是被人從刀光血海中艱難地抱出來。我不哭不鬧,安靜得似一個人偶娃兒,在秦淮河的淙淙流水聲里,同著周遭的尸體無異。抱我出來的人去了哪里?看來大概是死了。
我后來被人販子拐走,賣給一家無兒無女的滬下大戶。其后的童年時代,我是備受寵愛的。也因此,我養(yǎng)成了許多的富貴毛病,脾性也不是太好,不能吃苦,亦不會勞作。
父母親視我如同己出。我六歲喪父,母親寡居。后來,約是公元1912年到1913年,正值中華民國成立之初,時局動蕩,有假充義軍的綠匪闖進了我家,劈頭一頓打砸搶,把我們的家產(chǎn)盡充了他們的軍餉。我也被搶進了所謂的“軍營”,預(yù)備著要做“隨軍慰安婦”那一類的職務(wù)。
聽起來似乎是慘極了,其實倒也無礙,亂世里誰人不慘。我憑靠本事,自己打從匪窩里跑了出去,只是離家已然太遠,費盡心機地回去故地,也還是沒能找到我的母親。
千萬般無計可施之下,我就近在申城的佰樂門歌舞廳當(dāng)了舞女。過不久,又被領(lǐng)班的發(fā)掘了唱歌的才能,于是乎慢慢在此地混出一點名聲,頭角漸嶄。
此后我苦心查訪,盡力弄清自己的身世,為奠族儀,改姓歸阮,算是認祖識宗,聊告英靈。我也一直未曾放棄尋找我的母親,找了將近半年,才發(fā)現(xiàn)老人家人已經(jīng)沒了。我在這世上僅有的依靠和支柱,果真已不再了。
蔡先生是知道的,我侍奉他的媽媽,也像侍奉我自己的媽媽一樣。他在許多場合都說過如此樣的話。
而我又是如何知曉自己是阮家人的呢?那是做當(dāng)紅歌女時,一次陪伴一行民國高官開會,名為開會,實為玩樂,在那會議上的幻燈片里,就有“阮府滅門慘案”的一系列照片。
我馬上認出那就是我最先生活的家,知曉了自己該是阮家的小孩,至于究竟是將軍府的千金,還是家里仆婦、廚子的孩子,卻還很難說。一切都是在后來才逐步分明的。
那天“開會”的人里面就有蔡先生。局自然不是他攢就的,他對這樣的活動也是興致缺缺,但有一句話是他說的,我還記得。
“阮將軍心系家國萬民,威武不能屈,先生千古?!?/p>
我在極大的震撼與憂傷中,沉默地給那些國之肱骨添滿一杯又一杯的酒。那一天,我似乎寡言少語到了一種極致。也是在那一天,蔡先生后來戲言,他把魂魄不小心遺失在了滬下的霓虹燈影里,遺失在佰樂門。
看音樂劇回去的路上,蔡先生叫司機停下了汽車,親自下去給我買了一包牛軋?zhí)牵矣仲I了兩袋小黃魚干兒。到家,正好是莫妮卡在,來找我討食飼。
莫妮卡是蔡家的一只小貓,今年一周歲,它的媽媽在我剛嫁進蔡家時,出生不久,名字也是莫妮卡。老莫妮卡通身雪白,眼睛一黃一藍,是純種的臨清獅子貓,毛發(fā)蓬松干凈,外形極其漂亮,是我最為欣賞的一只貓。
我的貓都很愛干凈,不然我不會高興養(yǎng)它們。
小莫妮卡幾乎繼承了她母親的所有品質(zhì),長相是翻版復(fù)刻一般,性情也酷似。老莫故去以后,我大抵算把小莫直當(dāng)成了她的母親看待,以緩心頭之悲。
你很少能見到我悲傷,更見不到我落淚。蔡蔡一樣,雖然常常哭,但更多時候是在笑著,哪怕沒甚大歡喜事,也總能自己找到笑的理由。我們似乎都明白,憂傷解決不了人類的確切問題。人生如夢,行走在俗世的刀尖以上,裝也要裝得歡樂。
除了莫妮卡,我還養(yǎng)著許多貓,它們大多出身名門。我對收養(yǎng)流浪貓狗并無興趣,只肯投食而已。為貓者,要么漂亮耐看,要么乖巧好玩,否則還是送人的好。我是很功利的,對花草蟲魚鳥獸,都那么不留情面。
蔡先生說,我對這塵世的愛太少,我想他說得不錯。我是入世人家中的出世人。
蔡蔡愛狗勝過于貓,他高興養(yǎng)聰明又漂亮的大狗。在他十三歲那年,畫國畫的徐先生便送給我家一只極氣派的大型牧羊犬。
這只蘇格蘭邊境牧羊犬是黑白色,背黑而臉白,烏亮的眼眸在黑色毛發(fā)里瓊彩熠熠,胸前雪白,像戴著白圍脖。它叫維克多,皮毛光滑,舉止惹人喜愛,和當(dāng)年的莫妮卡乃是我們家的“雙璧”。
徐先生是蔡蔡中學(xué)里的美術(shù)課教師,全國畫彩墨國畫的第一人。他的動物畫得極佳,尤其擅長畫馬,筆下的馬栩栩如生,躍然若奔。徐先生的長孫小徐,也是蔡蔡的中學(xué)同級,不過并不在同一個班。
徐先生的外孫龔子棋,和小徐在一班的,同蔡蔡的感情很要好,常來我家玩。他聽說蔡蔡想養(yǎng)大型犬,就將自己親手喂大的邊牧維克多從姥爺家里牽來,給了蔡蔡養(yǎng)。
蔡蔡同那大狗狗很和睦,周末必然要一起在后園里嬉戲打鬧,撒一會兒歡。子棋也經(jīng)常跑到我們家里來看狗,當(dāng)然,也看蔡蔡。
這個小后生模樣長得極俊朗,面部棱角分明,能看出一身點染著凜冽的霸王之氣,雖然眼睛里分明都是少年郎清澈溫柔的光,卻無端端的有點駭人。這倒有點像他送來的那只獠牙利爪一應(yīng)俱全的溫順大狗。
他的面貌和氣質(zhì),總使我想起烏江亭畔呼天不應(yīng)的一世之雄項羽,心頭便油然生了悲愴。
小龔的行事做派,也都是痞里痞氣的,對得起他那張臉。所以他不大敢于出現(xiàn)在蔡先生跟前,因為先生總會因了他的行止而一再皺眉。
另外,龔子棋是有抽煙的習(xí)慣的,我記得有一回他來家找蔡蔡,可蔡蔡臨時給先生叫去了衙齋里面問功課。我同著他并列在后園里說話兒,突然將他的領(lǐng)子一把揪住,卻把他人往遠處拎去。
“嗆死我的罷,這樣大的煙味?!蔽亦恋馈?/p>
“沒有。”他神色如常地硬辯。
“忽悠我。”我自然不信他。
這孩子從來不懂得如何騙人,說什么話都是一五一十,丁是丁,卯是卯。他說了假話的時候,任誰都能拆破他。
蔡蔡跟我一樣不喜歡煙味,可卻喜歡小龔身上的味道,還和我說過許多次的子棋身上好香,所以獨愛往他懷里蹭。真愁人呢,這孩子,你總得要憂心他將來是不是要嫁了。
蔡蔡出國之后的第二年,維克多就謝世了。它的年紀(jì)到了,再留戀人間也回天乏術(shù)。
這孩子走的那天,天氣十分的冰燥,是個冷晴天,我怕凍著它,把它帶到廚房旁邊的小屋里,喊人來生起了爐火,也給它蓋嚴(yán)了羊絨毛毯。可是沒有過太久,小銀還是來報,維克多像是快要不行了。
差去請獸醫(yī)的婆子急急地上路了,我眼見著狗子的皮毛愈來愈暗淡失色,手摸到它的身子逐漸地變涼。我對它說話,它卻沒有任何的反應(yīng)。
它已連續(xù)幾天的食欲不振,吃不下多少東西,不到十天就瘦了好多,顯出形銷骨立的老態(tài)。
獸醫(yī)廖先生徹底宣告了維克多的訃訊,兩個男工人用舊席子卷起抬著它走出了蔡府的大院。
近年,我的貓也養(yǎng)到了第二第三代。最早投喂的那批小家伙,都在陸陸續(xù)續(xù)地故去。尚存的幾只老貓,也是步履蹣跚、龍鐘老邁的。動物沒有人活得長,所以不能對它們傾與了對人一樣的衷腸。
我是很薄情的人,可惜蔡蔡不是,他對什么都是付出一顆真心的。我所以后來始終沒有敢把維克多去世的噩耗通知到蔡蔡,小園里的狗窩也遲遲沒有叫人拆。好在他外國的課業(yè)繁重,生活也很磨人,少有閑暇在家信中叩問關(guān)于它的消息。
什么事一扯上時間就變得好蒼涼,所以我們只談更清淡的懷想。人生在世,萬萬不可作繭自縛。
我與子棋的交情,可以說是一點不比他與蔡蔡差的。子棋不愛讀書,說出的話卻往往莫名的深奧。蔡蔡與我都叫他是“大哲學(xué)家”。他看過我的每一篇文章,有的沒的挑我邏輯里的毛病。他自己也寫詩歌與短小散文,我亦每每直言不諱,說他寫的東西實在是爛到?jīng)]法看。
掐來掐去,我們倆卻知交忘年。有時候為了一段景物描寫的合理不合理,他激憤得快要跳上了桌子,我和蔡蔡兩個人也摁不住他。
在我和蔡蔡的園子里,子棋也總和我小打小鬧。我們倆都很有運動天賦,亂跑起來熱鬧沸騰,維克多也跟著一起跑。
“你又來干嘛咹,每次拐了我兒子走都不還嘚!”我嘮叨他。
“小氣鬼嘞,借我?guī)滋炷茉鯓訃N?”
他同我說話時,沒有包袱,沒有大小。又因了我們都是申城人,可以直接用家鄉(xiāng)話交談,吱吱嚶嚶,無人聽得懂。
子棋很喜歡蔡蔡,像小孩愛某樣玩具一樣,愛不釋手且非他不可。他常把蔡蔡帶到徐先生的大宅里去住,和自己睡一間小廂房,晚上嘰嘰喳喳聊到半夜。如果不是有我說情,蔡先生是無論如何不會允許蔡蔡每次都歡天喜地跟著子棋就走了的。
有一年,我記得是民國十六年的暑假,蔡蔡去參加一個全封閉的夏令營。子棋大概知道他不會在家,卻還是跑過來,他要邀請我跟他一塊去打籃球。對此我是根本不會的,所以他教我。
我們?nèi)チ藮|城學(xué)校的室內(nèi)籃球場,和其他的學(xué)生與社會閑散男女搭伙,玩了一下午的球,到四點半鐘,才收拾行頭打道回府。
子棋發(fā)個兒很早,那時已比我高出十公分不止。他打球打得很烈,拼搶中身體都和人重重碰在一起。我記得我是扎起了高馬尾,穿的黑白的來寧夏裝運動服,跟他們在球場上好一頓廝殺,右手的手腕淤青了很大一片,回去被蔡蔡的父親好一頓教訓(xùn)。
西欹的暖陽里,子棋送我回家,我們沒叫洋車,一齊走在前門街上,說說笑笑間,他給我買一碗冰粥,我給他買五個燒餅。我們倆并排走著的場景,還被掃街的攝影記者拍到,后來有報社的朋友致電來問,能不能用做當(dāng)年八月期的《青年雜志》封面。
要我去冒充中學(xué)生,真虧他們想得出來。
我問過了子棋,又問蔡蔡,他們都道沒有妨害,那張照片就真的陸續(xù)登上了民國十六年一大波熱銷雜志的封皮,被許多人家剪貼在室內(nèi)的墻上。
子棋和蔡蔡他們兩個人,靈魂是相契合的,都在骨里鏤刻著一脈深摯的癡。因此,不能讓他們二人長久地在一起,畢竟人生總是客觀實在,只有形而上的思想,乃是不夠久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