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是舊時王朝的智囊所在,供職的全是知識分子,雖然品位并不算高,但還算是很受人尊重,甚至比“宰相”要討人喜得多。
北朝已經(jīng)不設丞相,百姓所說“宰相合肥天下瘦”的“宰相”,指的是朝廷里掌權的直隸總督。張小姐的曾外祖父在世時,就是那樣的一個身份。李相的生前身后,廣招人詬病,連爭議都很少有,可以說是罵名昭著。他的為人所津津樂道,更多的反倒是因為他是前朝的最后一位“宰相”。
無論什么身份的人,但凡第一個和最后一個,總會得到格外的關注。正如蔡先生是中華民國的第一位教育總長,也是中國有史以來的第一位教育總長,還是北京大學的第一位校長。
提及“第一”這回事,仿佛總有一種“開天辟地”的感覺,大抵都是很艱辛也很光鮮?!白詈笠粋€”則不然,那其中往往只有心酸和無奈,沒有希望,只有絕望。就像北朝的最后一位皇帝愛鑫覺羅·樸儀,也是封建時代的最后一位帝王,他的一生,都是那么悲劇色彩濃重的模樣。我的帶著純金鑲藍寶石長護甲的婆婆,大北朝的榮壽公主,封建時代的最后一位格格,不也是這樣的嗎?
不只是一朝一代的最后一個,而是一個紀元的最后一個。不只是她賴以生存、以之為榮的朝代終結,而是屬于這個階級的時代的終結。漫長的華夏民族,四千年帝制,到這里便告結束,一去不復返,皇室的天威,消逝在年華錯落的流景中,只能在歷史長河的槳聲燈影里略窺其貌,靠想象去填補視線的空白。
這些“遺老”,在民國的襁褓中見老,目睹一個新時代的百廢待興,卻無論如何看不到新的希望,也回不到舊日時光,多么可憐可嘆!我又如何去恨,恨他們殺害我全家上下數(shù)百口人?
都過去了,他們是遺老,我又何嘗不是呢?
我在老翰林院遙逛,帶著我那只名叫“御子”的老暹羅貓。這只貓總是很黏我,乖巧到顯得諂媚,它愛喝拌了煉乳的小羊奶,吃蘇格蘭小乳酪,是個不折不扣的甜食黨。蔡蔡喂它的時候,是把貓糧放在掌心上,讓它慢條斯理地舔著吃,他看著它時總是微笑。寶貝放聲大笑時,總是真摯到顯得有點傻,微笑時卻仙氣飄飄,好像謫仙人降世。
小學堂里布置一新,彩色拉花裝飾著大門,門前擺兩個花籃,里有月季、晚香玉和秋海棠,帶有斑點的鳶尾和百合。小學堂開學的時候,門前擺放的都是這幾樣花,十幾年來都沒有變。
蔡蔡的小學開學典禮,我是來參加了的。那時候,我和他才認識一年,正在一種雙方都略顯亢奮的熱絡期,打個不恰當?shù)谋确?,十分酷似張小姐和她的老情人熱戀期的狀態(tài)。
我坐在家長們的觀演席上,看高年級的同學升起五色旗,蔡蔡他們這些新生,被教師們引導著向國旗行注目禮。這些學生里面,將來會有人加入青黨,成為國家的肱骨棟梁。
而我只是安坐在家長席的第一排,眼里只瞧見我的蔡蔡,他也用同樣繾綣溫柔的目光回望我,笑意盈盈,好似在看情人。
他是個多情種,這是他自己承認的事。蔡蔡說,他是紅樓夢里的賈寶玉,超超與子棋,就像是他的釵黛,讓他又是心愛,又是煩惱。我也不知他到底能有什么好煩惱,莫非他兩人還非要他從中選出一個來娶回家的么?
張小姐一定愿意看到他娶超超回家,我卻愿投子棋一票?!拔铱傄獮槠畔标P系考慮的咹?!?/p>
“包辦婚姻要不得?!辈滩讨贿@樣說,食指和頭同時搖一搖,說完仰天而笑,笑響寬而脆。
我問他,那么《紅樓夢》里,我又是誰呢。蔡蔡說,那書里面沒有我?!皨寢屖俏骱陌啄镒?,銀河的織女。”
我感覺他說得很對,究竟哪里對,一時卻也講不清。
幾年之后再推敲,我反而明白:白娘子久困金山,織女受阻銀河,她們都缺少著一種愛,一種可靠的、具體的、觸手可及的愛。
身世飄零之人的孤苦,是現(xiàn)時無論獲得多少關懷和熱情,都無法填補的空缺。這樣的悲懷,伴隨人的一生。
但造化又總是恕人,讓我遇見蔡蔡,我缺少愛,他卻恰好就有著那樣多、那樣熾烈的愛,流星灑落一樣地拋撒給了我。我愛他。
織女嫁與牛郎,是為報他還衣之情;白蛇嫁與許仙,也是報他救命之恩。原來,我那樣年幼的寶貝,就已經(jīng)讀懂了這世相的娑婆萬籟。
還是這同樣的小學校園,同樣的禮堂里,我在六年之后,參加了蔡蔡的畢業(yè)典禮。
六年,是那樣長,又那樣短的時光啊!長到我的蔡蔡從小孩長成少年,我早已無法抱起他了,短到第一天送他上學,在校門外的花籃旁邊悄悄地守候著,直到他放學出來,接他回家,都像發(fā)生在昨天的事情那樣,歷歷在目。
在畢業(yè)典禮上,蔡蔡作為合唱隊的一個成員,站在隊伍的第二排,和同學們一起合唱《雪絨花》。他的聲音是那樣的亮,我自始至終就只能聽見他一個人。
“姆們家阿超的聲音也是很亮的,好吧?”張小姐道。張超的父母管不到他,他的家長的角色一向由久居上京的張小姐擔任。
張超在小學以前,還和蔡蔡一樣是唱小男高音,音色都十分清亮。后來卻兩極分化起來,超兒變聲之后,轉成了男中音,蔡蔡卻越來越嘹亮,向著抒情男高發(fā)展去了。
蔡蔡于民國十四年參加一個全國公辦的歌唱比賽時,我在現(xiàn)場作“顧問”,曾聽過超超的唱歌。那是很沉凝的一種聲音,寬而且厚,聲壓極強,大概人在劇場后排,也能清清楚楚聽到。
張小姐要混進會場里來,也頗容易,她在蔡蔡和超超快要上場的時間,排開人墻,跑到我身旁來,拿開我的手包坐下,順勢開始擺弄我那個小皮包。
“啊呀,蔡蔡的高音是越發(fā)透亮了?!?/p>
“漂亮吧?”我喜滋滋地眨巴眼睛看她。
“都一樣漂亮?!彼钢概_前那兩個,蔡蔡剛下臺來,手里拉著超超在講話。他公共場合跟人說話時喜歡湊緊過去,咬著耳朵說。超超高他一點點,微低下頭,極溫柔地聽他。
“是嘚,都怪漂亮?!蔽屹澩藦埿〗?。
“他們兩個般配吧?”她又道。
她又來了,真是沒有辦法。
我靜默地行走在東郊民巷的道路上,身邊的貓已然不見,大約去找城里的御貓玩耍了。翰林院距離太平街很近,蔡蔡小學放學以后,有時就叫我?guī)еネ醺锴魄啤?/p>
今天的經(jīng)歷倒是很奇特,我走到王府的階下,憑闌干盼往里面,偶一回首,入眼卻見一個好漂亮的小女孩,圓白娃娃臉,大眼睛,好像洋娃娃。
她梳一對黑順的馬尾辮,一看到她,我便自然地想起了蔡蔡的第一個小女友。
他在十一歲的那一年,第一次帶了一個陌生的女孩子回家。也是這樣的白皮膚、大眼睛,烏亮亮的兩段馬尾辮,闕著一顆牙齒,沖著我,怯生生地笑著。
“媽媽,這是諾諾?!?/p>
蔡蔡多少有點扭捏,但還算自如,牽著女孩的手,向我介紹她。又很溫和地對她講:“這就是我媽媽?!?/p>
“蔡阿姨?!?/p>
諾諾的嗓音很甜,她同蔡蔡是相配的,我想。
小姑娘只來過那一次,我叫小銀拿出來呂小姐送我的蜂蜜、楓糖等等,還有子棋捎給蔡蔡的沙琪瑪。晚飯是我親自下廚做的,白蘑菇炒韭菜,用的醬是紹興秘制的,上京沒有賣,周先生每隔幾個月會寄來,并當?shù)氐钠渌禺a(chǎn)。
另一道菜是油炸小酥肉,辣椒面紅亮,擺出盤來,倒是好看的。我自己沒有吃,所以不曉味道怎樣,總之蔡蔡是把它吃完了的。
小姑娘當然地很矜持,看得出不是話語太多的人。在這一點上,我和先生意見一致,都認為蔡蔡應當找個個性嫻靜的夫人。他的性格太跳脫,太浪漫了,的確需要有個人來穩(wěn)住他。
憑他現(xiàn)在的年紀,談將來當然過早,但也至少足見出他的擇偶眼光是怎樣。在那時,他是頗讓我放心的。
“送了小諾諾平安到家嘞?”我看蔡蔡從外面進來,遂瞇笑著問道。那一天是個周五,所以諾諾可以晚回家。
蔡蔡也笑著,是那種如釋重負松快的笑容,如同每次走親戚時,從人家家里出來之后的樣。他一壁走來,坐在桌前,給我剝橘子,一壁應答我:“我看著她進的門,媽媽放心好了。”
我嚼著多汁的橘子,甜水浸著嘴角,蔡蔡遞一塊面紙來讓我沾拭。
“那你去見過她的家長了沒有?”我又詢問他。
“沒,”蔡蔡搖頭,把另半個橘子囫圇個兒塞在嘴里,“她不敢叫她家里人知道?!?/p>
這也符合常情,我想,就是超超談了戀愛,也未必就肯告訴張小姐。當然他倒不見得是不敢。
而蔡蔡愿把這件事情讓我知道,并且愿意讓我親眼見到她,他那時就已經(jīng)這樣信任我??伤质呛螘r開始這樣信任我的呢?要找尋這樣的一個節(jié)點,實屬不易。
或許是在那一遭的“刻竹”中嗎?我恍惚覺得自那以后,他對我即是更為主動的知無不言。那一次的經(jīng)歷,來勢迅疾,如同錢塘水,我們都沒有準備。至少他是沒有準備的。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有時候就是在那樣的契機中,很有些突兀地建立起來的。
可我和蔡蔡畢竟不一樣,我總是感到,我們自打第一次相遇之后,就彼此交付了完整的真心和最最纏綿無私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