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謝小姐返京,我自然喊她來陪我玩。她在一周之前就給我寄了信,并一整套漂亮的燙金仙鶴明信片。我約了她一道去向山看紅葉。
謝婉瑩小姐是正經(jīng)上京人,筆名叫做謝冰心。她家住在鐵獅子胡同中剪子巷,與太平街只一趟之隔。從由婚后,謝小姐和她家的先生——地質(zhì)學(xué)教授吳文藻,先是到世界各國去度了蜜月,接著,又在國內(nèi)很多地方留住,其間,他們的第一個孩子降生。
謝小姐的大女兒叫做鳳霞,她本人比我年長,女兒倒是小蔡蔡兩歲。誰叫我是白撿的一個兒子呢?
民國十七年,蔡蔡出國米粒煎,鳳霞留學(xué)弗貞,謝小姐的二女兒鳳仙也上了寄宿學(xué)校,她與吳先生遂又多出了更多的時間去旅行,吳先生做地質(zhì)考察,吳太太寫游記,真正是“神仙眷侶”。
謝小姐的文章我愛看,她的行文,字里行間有一種“淺淺的”感覺,卻又不會流于空玄,如行健先生載報和刊書的一些文字,讓人摸不著頭腦。在她的文章里,從來見不到工巧的心計和世俗的較量,有的只是童趣天真、自然與愛。只是張小姐和林小姐都不讀她的文字,她們嫌她太“寡淡”。我當(dāng)然為此甚覺遺憾,但這也是強求不來的事。
在向山迤邐盤旋的石道上,我和謝小姐也談?wù)撈饛埿〗阕罱l(fā)表的新作。謝小姐愛讀書,誰的作品她都能看一點。她尤其和上京城大名鼎鼎的“慶爺”私交深厚,他的小說和雜文,她必定是一篇不落地看。
慶爺就是舒舍予,筆名“老舍”,我記得他家里的熬白菜特別正宗,是地道的上京風(fēng)味。自從謝小姐一年年地遠了京城,我到慶先生家去做客的頻率,也便驟然地低將下來,算算這次竟有小半年沒見過他的面了。
說到張小姐的小說,謝小姐的興致很濃,“她文里的女主角真是氣人。怎么就那么沒心肝?愛了人又犯傻,簡直一無是處?!边@批評并不算尖銳,璦玲的人物向來如此,文壇上對這個也常有爭議,但她的才華自然不消費力證明。
“是呢,對誰都冷,愛人也不過是自我感動。她書里的女人,被傷棄了,也不值得同情?!蔽覍χx小姐說,她只是沖我做著鬼臉,笑。
我曉得的,張小姐的童年不大幸福,使她養(yǎng)成了那樣冷僻的性情。
張家就像是《紅樓夢》里的賈府,曾經(jīng)的鐘鳴鼎食的大族,到了將衰的末代,“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nèi)囊卻也盡上來了”。張小姐和他的大哥璦琿,從小就過的是節(jié)衣縮食的日子,為著是省出銀錢來,維持張家外表的排場。張小姐小的時候,穿的都是她的后母不要的舊衣裳,真正好的飯食,也只有逢年過節(jié)家中請客,或是到別家走親戚時,才可以吃到。
家里面婆子、丫頭倒是很眾多的,也都和主子一樣的拮據(jù)窘困,因為知道張家的富貴榮顯早都只剩下了外頭的花架子,在這里繼續(xù)耗著工作下去也只是混飯吃,所以對主子并不客氣。連蔡蔡都知道,超超小的時候,生活一度已經(jīng)貧困到了要去鄰居家借米的程度。
“借米還不能白天去,得晚上,怕被人看見?!辈滩套谛∠Fさ那俚噬希掷镞€抓著他的樂譜。功課布置的十幾頁的長譜子,他已經(jīng)彈到第九頁,領(lǐng)先張超兩頁。我坐在他的旁邊,一面看他從地攤淘來的《忠義水滸傳》繡像圖冊,一面聽他說。“死要面子活受罪。”他忽而又想起來什么,“您說,姆們家從前也這樣兒嗎,媽媽?”
“怎會?”我頭也不抬,手里把畫冊掀過一頁,順道抬手,去揉揉蔡蔡的頭發(fā),“你爸爸從來都以勤儉為榮的?!蔽液髞碓傧肫鸩滩痰脑?,才明白過來,他所說的“從前”,安是短短的幾年或者十幾年之前,而是指蔡府的更遠更封建的舊景前時。
“張家如果不是靠超兒這些年賺錢來養(yǎng),不知道現(xiàn)在要成什么樣子。”蔡蔡忽然感喟起來,他一素都有這樣的感喟。
的確,小張先生是個經(jīng)商的奇才,據(jù)蔡蔡跟我透露,光是從燕山來到上京的頭半年里,他就凈賺六萬銀元,比蔡先生半年拿的薪俸還要多。
“那錢倘若給了我,我花都不會花。”蔡蔡說,隨即又道,“不過沒事兒,超兒他總愛給我買東西,有好些都花里胡哨的,沒什么實在用處,又沒法兒拒絕?!闭f著又是仰天花板而笑,神態(tài)間頗有上京城中貴婦低調(diào)炫夫的影子。
蔡蔡確然是不大會花錢,他對物質(zhì)的欲望有時很淡薄,吃什么,穿什么,都似沒有太多所謂。近年大約是長大了,知道愛美,來信中倒交代說買了世界名牌的衣服和鞋子,用的是自己在當(dāng)?shù)厝思依镒鲆魳方處熕嵉腻X。
他以前在家時,喂養(yǎng)和打扮他的,自然都是我。賺錢我不行,花錢于我卻是一絕,吃喝玩樂相關(guān)系的事,在上京,來找我便對了。正因如此,蔡先生的朋友們從世界各地遠道而來時,常是由我主管接待。
蔡蔡上學(xué)的時候,大約是從不為零花錢犯愁的。他有很多同學(xué)的家境也極殷實,但父母教子,零花的供給總是有個限度,在我這里卻并沒有。
我卻也并不是常常塞錢給蔡蔡,只是凡他向我來討,必定照他所求的三兩倍給付,而且從不主動打聽他用錢的原因。他有時自發(fā)地告知我要買些什么,有時不好對我講,或者一時忘了,也就不說,我向來也不刺探。
蔡先生自然也知道我這樣的行徑,一開始是皺眉的,后來自知奈何不得我,只好吞聲忍氣地默許了。
“也只有你有這樣的條件,任意地縱容溺愛孩子?!睆埿〗戕揶砦业?,“換個旁的孩子試試,早把那房蓋挑了。”
“那怎辦呢,他就這樣乖的嘞,一點不用管。”我嘛,倒是不大炫夫的,炫起子來,卻從不手軟。
“嘛,又來氣人了,”張小姐佯作要拿咖啡勺來擲我,“小阿超就是不能慣的,逼一逼他,他自己什么都掙來了,還能接濟全家?guī)资谌恕!睆埿〗阏f這話的時候,眼神中并非沒有心疼。
張超出身舊貴族,身上有地主習(xí)氣;又激流勇進地自發(fā)下海,有商人習(xí)氣。即便如此,卻固不妨害他心腔里一脈俠肝義膽的仗義。蔡蔡說,超超研究過心理學(xué),情商很高,不然也不能做得那樣好的買賣。身邊所有接觸過他的人,常表示同他的相處有如沐春風(fēng)的感覺。
與此同時,這孩子亦有著與能力相符的脾氣,有時候火藥桶似的,一點就著,發(fā)作起來,頗為讓人招架不住。
“他和我、黃子、成哥、子棋都吵過,吵完了,關(guān)系反而更好,”蔡蔡這樣說,“超兒這人就這樣兒,嘴厲害,不饒人,心是軟的,一哄就好,還害羞呢?!?/p>
這和張小姐活脫是一模一樣的,別人是“口蜜腹劍”,他們是“嘴硬心軟”。我和張小姐從前經(jīng)常廝混在一處,但我們其實都不怎么看對方的小說,她的故事太殘忍,讓我看了生氣;我的故事太炫耀,叫她看了妒忌。她寫的小說中,內(nèi)戰(zhàn)打得熱火朝天,人不得安生;我的呢,卻慣常是歲月靜好乃至歌舞升平的塵世浮華相。人的一生都未必不遭受到許多苦難,但有的人就是更善于逃避而不是揭露苦難。
按我的話來說:人生已經(jīng)如此艱難,故事里就給一個圓滿。
蔡先生是曉得我的,“你總在自己騙自己?!彼f。但他認可我繼續(xù)地用這樣的方式自我保護,即便周先生早已立言:“愚人的安慰只有自欺。”
蔡蔡在幾年前的來信中,卻也說下過類似這樣的話。他告訴我,他愿意面對現(xiàn)實,面對所有我不想與不愿面對的;他要我在他的身后,不太遠地,只要我看著他就好。
我和謝小姐行走在披紛的火色落葉里,免不得還是談起各自的孩子。人一旦做了母親,往往就滿心滿腹都是她的兒女,想起他們與自己的滴滴點點來,無一不是帶淚的歡喜。
五年之前的那些秋天,我每年都帶著蔡蔡,來看向山的紅葉。我就是在這里告訴的他,“‘停車坐愛楓林晚’,‘坐’這個字,在這里當(dāng)‘因為’講?!?/p>
蔡蔡眨著他亮晶晶的眼睛,很乖,也很安靜地看著我,等我娓娓敘說下去。“‘坐’這個字呢,在漢語中,除了本義,還有另外十個釋義?!?/p>
“坐”的本義是指古人跪坐,李青蓮《春夜宴》中“開庭筵以坐花”之“坐”是也。另外,“坐騎”之“坐”,指騎跨而坐;佛教講“坐禪”“坐化”,則是指僧尼盤膝以坐,“坐化”專謂盤坐而死。
由“坐”的本義,又可引申為搭乘車船。再一個含義是駐守,賭博中的“坐莊”就是這個解釋。這也是由本義直接引申而來,因為莊主便是坐著工作。
“坐”還可指示建筑物的朝向,譬如蔡家的別業(yè),就是間前后兩進坐北朝南的大院子。
把鍋子、水壺等一應(yīng)物事,架在火上,漢語里也稱為“坐”。蔡蔡早年間身體不好,小廚房里所以長日都坐著瓦藥罐。我當(dāng)時總在那里陪他的藥一起坐著,苦香味透徹地滲進發(fā)膚里面去,走到哪都是跟藥鋪相類的氣息。那一身藥水氣,到蔡蔡八歲時才漸漸散掉,他那時的身骨已很不錯,能挑能抬,體量比同年紀的男孩子還要沉一些。
物體向后施壓力,漢語中亦謂之“坐”。蔡蔡的聲樂老師高先生就跟他們講過,歌唱家唱高音時,音高上去,人往往就開始向后“坐”。這個義項與其本義是略有不同的。
蔡蔡的這位高先生,只在他中學(xué)三年級時,帶過他一年時間。他也是在三年級的后半年,及至快要畢業(yè)的時候,才在高先生的引導(dǎo)和建議之下,決定報考音樂學(xué)院,學(xué)習(xí)歌劇的。
高先生的次子高楊,乃是蔡蔡中學(xué)時的同班同學(xué),再算上黃先生家的黃子弘凡,還有張超,這四個人,當(dāng)時是密不可分的一個小團伙,周末往往一起到小茶館里去漫坐閑說,一泡就是多半日光景。錢自然總是超超出,“位子已經(jīng)定好了,后天下午兩點,匯賓樓二樓雅座見”。蔡蔡每去匯賓樓,都用油紙包把他們幾個吃剩下的馬蹄糕裝回來,帶給小銀她們,另外給我買一份桂花蒸。
桂花蒸是張小姐最愛吃,不過超超沒有事情求他小姑姑時,是不會輕易孝敬她的。
說到“坐”,還有關(guān)于高楊的一件趣事。他們學(xué)校里每年統(tǒng)計學(xué)生信息,總有名目花頭繁冗的許多內(nèi)容需要填寫。輪到楊哥兒寫時,“特長”那一欄一時無事可寫,干脆填個“打坐”糊弄了事?!按蜃币彩侵缸U,是要盤坐完成的。
我的舞蹈是自幼學(xué)起,戲曲底子也有。因為父母親家里是從商而非仕宦,所以并不輕看文藝工作者。我盤坐時,可以把雙腿打一個結(jié)出來,達到佛門里“坐禪”真正的標準。這一手功夫曾叫高楊和龔子棋好一頓學(xué),可惜哪個也沒學(xué)會。
楊哥兒和子棋都是典型的男生體質(zhì),用弘哥兒的話來講,“跳舞時四條腿都像剛長出來似的”,蔡蔡也不遑多讓,身子硬得可以。他們這些人里柔韌性最好的是超超——體育課上,唯有他的體前屈成績不是負數(shù),他那好腿好腰,不扭起來可惜,不跳女步也可惜。
“那怎么行,”張小姐寸土不讓,“當(dāng)然是你蔡蔡跳女步,阿超比蔡蔡高半頭呢?!蔽覇∪皇?,彎著眼睛默默喝水。
就事論事,蔡蔡跳舞的好看之處,大抵只在于好笑。我早晨放著唱片跳一小段時,蔡蔡往往踅了過來就不走,托著小臉兒一直看下去。他讓我教他,我也盡力教了他,奈何他跳舞的個人特色始終是過于濃重了,所以多少有點不夠標準。
但我總算還是為他的舞蹈打下了一個很好的底子,他剛到大學(xué),學(xué)習(xí)舞蹈時,教師還稱口褒揚他招式精髓領(lǐng)悟得很快。
重說回“坐”的釋義,“坐”當(dāng)“因為,由于”講時,是作介詞使用。晚唐的風(fēng)流才子杜牧之寫過“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當(dāng)代沈雁冰先生取此詩句,為他的書命名《霜葉紅似二月花》,竟并不見許多附會之嫌,讓人欽佩。
“坐”字可作介詞,亦可作副詞。有“徒然”之意,如西唐劉慈航《反白頭吟》中“胡為坐自苦,吞悲仍撫膺”句;有“無故,自然”之意,如《太史公書》中“如若此,則鹽必坐長十倍”句;有“即將”之意,如柳子厚《早梅》中“寒英坐銷落,何用慰遠客”句;有“深刻”之意,如李太白《長干行》中“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句;有“恰好”之意,如林君復(fù)《師山亭》中“西村渡口人煙晚,坐見漁舟兩兩歸”句。
“我說幾個啦?”我長篇大論地侃下來,到此已有些心不在焉。我向來也不是個很專注的人,只是記性出奇的好,蔡蔡總說超超也是這樣的。
“八個。”他果然是極清楚地記著。蔡蔡的腦子極其好,而且聽話用心,所以從小到大,在學(xué)校里一直是第一名。這也是蔡先生平生最驕傲的事情之一。
“那么還有三個嘞,讓我想一想,”我咬著手指尖,指甲涂的水藍色的亮油,嵌的閃閃的華而不實的假鉆,“當(dāng)‘定罪’講,‘連坐’是也。古書里常講‘某人坐某罪’,就是這個意思?!?/p>
蔡蔡笑著點頭,笑容不知道怎的,竟顯得曖昧,也許是當(dāng)時的天色太暗,山上的楓丹之色又殊偏旖旎,照著所有人的眼神,都仿佛極深情。
他把我含在嘴邊的手拉下去,將自己的手放在我手心,意思是不要我再咬手指了。
噯噯,這我能有什么辦法?孩子要管,當(dāng)然也就只好讓他管了。
我始終都很聽蔡蔡的話,也許比他聽我的還要多些。
“還有什么呢,媽媽?”蔡蔡再向我問道。
“瓜果結(jié)實,‘坐瓜’‘坐果’,也應(yīng)用到‘坐’字。”我皺皺眉,終于給想起來,“還有,‘坐’字在古代又通‘座位’的‘座’,是通假字。”
“媽媽怎么懂得這么多呀,”蔡蔡向我吐一吐粉白的舌尖,顯出一點自慚形穢似的崇拜之態(tài),“我好喜歡媽媽呀。”
“我這是‘述而不作’,沒什么好驕傲的咹。”我說。
蔡蔡總可以那樣毫無諱飾地直抒胸臆,表達他對我的喜愛之情,我真開心他能夠如此。下次見他,該是明年的夏天,不知道我還可否再聽見他對我直言喜歡。如若可以,我真不勝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