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琪親書一張拜帖，以拜訪為由，命人遞與蕭家門房。蕭之航俱悉這些時日的形勢異動，拜帖人為新入杭州的京商，據(jù)說家財雄厚、來頭不小，他不敢怠慢，忙回了帖，約定即日會面。

永琪不日上門拜訪。他相貌出眾、身高體直、言談不俗，蕭之航又喜談吐有致、行事有為的年輕人，待他更加周全。見過禮后，兩人進了前廳，蕭之航命人看茶。

蕭之航笑道：

蕭之航艾公子年輕有為啊，今天之前，我已聽說不少你在杭州的事，不知艾公子預(yù)計在杭州待多久？

永琪喝了口茶，緩聲道：

永琪我此杭州之行歸期暫時不定，把事情辦成了最緊要。蕭老爺在這杭州城無人不知曉，這經(jīng)商的學(xué)問必定通曉，故特此前來請教。

蕭之航笑道：

蕭之航指教談不上，只若艾公子是為尋求‘一本萬利’的法子，恕蕭某人無能為力。至于這‘經(jīng)商之道’，蕭家一直秉持的不過‘誠信、厚道’四字，到現(xiàn)在也略有些心得。

永琪拱了拱手，道：

永琪蕭老爺人品實在令人佩服，只晚輩這一趟是為鹽行生意而來，有些要事欲向您打聽。

蕭之航聞言眉眼黯淡了些，直道：

蕭之航艾公子，蕭某家對食鹽生意涉獵不多，每年只略留些保持家用。只這鹽行的水頗深，蕭某勸艾公子三思而后行。杭州鹽商領(lǐng)頭的是城西的吳萬利，若有興趣，艾公子可自行去拜訪。如有需要，蕭某可幫艾公子引見一下。、

他這話發(fā)自肺腑又克制從容，永琪心里有了度量，笑道：

永琪前輩如此推心置腹，不怕晚輩進駐后搶了您的生意嗎？

蕭之航搖搖頭：

蕭之航這生意場上，優(yōu)勝劣汰自有定數(shù)，蕭某只需將自己份內(nèi)之事做好，其余的，若艾公子的貨進入杭州，能給百姓帶來更好的選擇，造福的是當(dāng)?shù)厝?，蕭某沒有什么不許的。

兩人談了一盞茶有余的時間，蕭之航又有訪客上門，便抱歉教永琪可自便在府里轉(zhuǎn)轉(zhuǎn)。永琪適時告辭，兩人約好日后再會，永琪便隨仆從出了正堂。

永琪順著沿廊往外走，然后就聽到一陣驚呼聲。不遠處，聚集著幾個穿粉藍色短褂的小丫鬟，正聚精會神地望著屋頂，還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什么。

蕭府丫鬟們小姐，太高了，你可當(dāng)心些，別摔了。

一個急切的女聲響起。永琪順著往上看，一個通身水綠色襦裙的姑娘正顫顫巍巍地在橫梁上挪步，似乎要夠那上頭落下來毛絨絨的一團燕窩。

永琪不自覺地停了腳步，看那姑娘欲作何。她看起來既活潑又有生氣，明明是一毫不起眼的鳥窩，她表現(xiàn)得就像在拯救一個國家一般正經(jīng)。她腳踩的地方越來越緊峭，有兩三個丫頭小廝沖過來欲往上遞梯子，千鈞一發(fā)之際，永琪顧不得什么禮數(shù)界限，施展輕功過了那邊。

小燕子打小上房爬樹慣了，這點子小事根本不會被放在眼里。只是今日身上這條裙子和繡鞋都滑溜溜的，她一時腳生，就一路爬地危危險險的。再加上，下頭平兒、墜兒幾個不住地喊她下來，倒教她生出幾分傲氣，越發(fā)沒遲疑地往前爬。燕窩好容易安置完，她這只小燕子倒遭了殃。一時沒站穩(wěn)，半個身體側(cè)著墜到底，耳邊滿滿都是驚呼聲，就在小燕子以為自己要完的時候，就被人穩(wěn)穩(wěn)地接進了懷里。她睜開眼，就對上一張清潤飛揚的臉。

永琪接住她之后，本應(yīng)趕緊放下的?？蓱牙锏娜藘阂簧磔p薄綿透的裙子，小小一只窩在他胸前，額前是細(xì)碎的絨發(fā)，隱隱透出陽光清爽的氣息，他一時竟不舍得放開。眼看下人們聚過來了，他才把人放下。她抬起頭，露出一雙明媚的大眼。永琪有些愕然，到是小燕子先開口：

小燕子多謝公子相救，小女子這廂有禮了。

說完福身行了個禮。

永琪點點頭，這姑娘的身份他一猜便知，蕭家唯一的掌上明珠是也。只不過……

永琪敢問姑娘芳名？”

小燕子覺著有些羞愧。在自家人跟前丟面就算了，這人必定是老爹的客人，這要是傳出去，她就不必在這城里混了。

小燕子小…小燕子。

她感覺眼前這人應(yīng)該不是什么壞人，而且還有些眼熟呢，也不知在哪里被自個兒禍害過。

永琪有些好笑，但這名字確又奇異的與眼前人匹配。抱著逃避止損的心態(tài)，小燕子只微微示意了一下，就帶著人往內(nèi)院去了，留下永琪一個人待在原地，看她身影發(fā)怔。

見過蕭之航后，永琪便徑直命人去了督撫府邸，沒過多會兒，杭州知府、浙江巡撫和現(xiàn)任鹽運使司齊來拜見。議了有兩盞茶的公事，永琪婉拒了知府邀他去府里做客的提議后，幾個人才散盡。

第二日上午，用過早飯，就有隨從遞上帖子，吳員外欲于萬花樓擺宴，一行鹽商和杭州州官都在邀請之列。給他遞得這層薄貼，上頭以繡緞紋樣，側(cè)邊還鑲了金箔，真可謂用足了心思。永琪瞇了瞇眼，他早就想會會這人了。

今兒是萬花樓正式開張的第三天，它是杭州城最豪盛的花樓，每日都會有數(shù)十個姑娘擺開來彈琴、吟曲和跳舞，據(jù)說個個天香國色，將整個杭州城的男人都被迷得走不動道了。老爹天天被娘親耳提面命，他看到萬花樓都恨不得繞道走，生怕家里的醋壇子翻了天。

小燕子這次出門是有由頭的。娘親要過生日了，哥哥也寫了信回來，她特乘這次出門，欲準(zhǔn)備一份大禮。走著走著，就到了萬花樓附近。這地方可真是氣派，從頭到尾，連著一大片院門，快將半條街占去了。小燕子連連仄聲，這地方一靠近，脂粉氣味就格外地濃，還不如娘親夏日調(diào)得桂花頭油好聞呢。

小燕子朝岔路口往開拐，轉(zhuǎn)頭就瞥見一姑娘歪在墻角底下哭。小燕子最看不慣女兒家受欺負(fù)了，只得過去看看。細(xì)細(xì)盤問一番才知，這姑娘本是萬花樓里賣藝不賣身的，可晚上卻被拉去獻舞，東家還是杭州城里那個見錢眼開，勢力不認(rèn)人的吳老爺。那吳老爺以前為了討好官使，生生將個不滿十六的瘦馬送給了年過花甲的老頭，最后大著肚子被主母折磨至死，扔到亂墳崗去了。

小燕子見她嚇得發(fā)抖，頭腦一熱，就說要替她去。那女子自是千驚萬喜，哪有不愿意的道理?？尚⊙嘧右矝]問清楚就要幫人家，她只以為是什么群舞，上去跟著人家擺兩下就好了，可等換上全套戲服候在臺后時，她才恨不得給自個兒幾個水巴掌。

那姑娘竟然是獨舞，拉著長長的水袖，舞臺夠她豎著躺三段那么寬，頂后面是樂師為她拉琴伴奏。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舞娘的裝束有面紗遮著大半張臉，只露出額頭和眉眼，應(yīng)該不會被人認(rèn)出來。

曲一奏響，小燕子便隨即上了臺。她裝模作樣地?fù)]動著水袖，勉力跟上節(jié)奏不時變換舞步。

永琪跟幾個重要的鹽商坐在主位，他正正對著臺上的舞娘。剛開始還好，可越看越覺得這舞娘似乎踩不準(zhǔn)節(jié)奏，而且就幾個動作，甩袖、扭腰和轉(zhuǎn)圈，她重復(fù)了有五六遍。永琪看著臺上那個笨笨的舞娘，覺得有些好笑。再仔細(xì)一點，這姑娘的眼睛忽靈忽現(xiàn)，一雙杏眼挑起，里面仿若帶了水色，讓他有種很熟悉的感覺，這姑娘，他似乎在哪里見過。

同桌以吳員外為首的幾個鹽商，說是各個家里存著金山銀山也不為過。他們酒色美人都見多了，眼前這個雜牌貨跳成這樣，要不是看上頭五阿哥還未說什么，他們早都跳起來罵人了。

樂曲終于結(jié)束了，小燕子跳得是香汗淋漓。她才顧不得下面的人怎么想，反正安全過關(guān)就是了。那個姓吳的老頭這會兒子總對她起不了什么歹心了吧？只是坐在桌子主位那人，他那身潤白銀光的長褂，那把折扇，好像是在哪里見過……

小燕子匆匆忙忙地下臺，往后頭走了沒幾步，就讓屋外的老鴇拉了過去。永琪看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