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一盤棋,同天下下棋。
天下像什么。問題甫一落地,便掀起諸侯一陣軒然大波。箭矢、美人,之類甚囂席間的比喻在舌尖生根,把酒后鴻門的雪宴燒得沸沸揚揚。諸侯臺下如火舌,口中噴薄的答案紛繁,或唱或詠,又絕非受我青眼的那個。直到宴下殺出一道冷紫色眸瞳,泡透了刀的鋒銳和火的尖舌,來自“劉邦”兩排齒上,剎那間寂靜被敲碎,鴻門生出回響。他將手指點在我額間,慢條斯理,話卻帶著刺:“天下如棋,而我這一步為了將軍?!毕彝庵袈涞剡€未結(jié)冰,潮水便被他翌日一句“醉酒后言”搪塞入腹。不過虛偽的家伙,我聞后冷哼。幸好我一向不以為然他是真醉還是假醉,卻尤記得夢里那雙瞳孔:它纖長、有光、胎孕著蛇的野性,逼迫我時刻去吊膽———這片大陸上還蟄伏著人民的不臣之火,火舌從石縫蠻爬,點燃了心頭的熱焰,讓云夢澤背上戰(zhàn)亂不歇。
劉邦。當(dāng)這足以慣口的名字再次點燃大陸,得到卻是我所見一條狗的肩胛。他處處謙卑,脊柱被一疊疊阿諛壓縮出恥辱的弧度。我經(jīng)常思考劉邦為人的忍耐力,以及那根自恃甚弱的脊柱是否有鑄鐵的一天。當(dāng)烈日還未分割開鴻門同灞上時,劉邦媚笑著獻出長劍?!鞍酝踔?,天下名器矣?!彼缡钦f過,阿諛太過虛假,利器舞拔成光。于是在人民高呼霸王萬歲時,換回來他一雙盞中明晦的眸子,瞳色漸暗,兩膝跪在我腳下,折疊成霸王靴下的揚塵。尤記得酒席上調(diào)笑過一二關(guān)于他的話題,我的謀士曾指著劉邦的背影說:那不是狗的骨頭,那里住的是狼,是虎,儲藏了云夢澤大陸百年未有之腥風(fēng)。敷衍的舊語被凍作痂血,老生常談把耳朵磨出一層蓋一層的繭。狼、虎,是么。我捧腹大笑,縱然有這樣顆心臟,又怎么匹配于一條狗的皮囊?
他嗎,他是不足懼的。
謀士因此滔滔不絕,而我隨之緘默:像我當(dāng)年砍斷一頭虎的腿跟那樣,一切等待都緣因在“想試云氣”的心性。深諳這是尚稚的“逆”,或有甚者到尖嘴酸儒謂我那句“自負之匹夫”。于是話語被剖離,無數(shù)個混沌的日月里,我常思索著把一根又一根鐵梁壓在狼的脊骨上,看看這匹你所謂的猛獸,到底能以何物保身。這不是例外,只是他還太微弱……小虞當(dāng)年救過的一只麻雀、一條狗,都可以冠以為其名氏。劉邦,當(dāng)這只股掌便能捏裂的家伙真正跪在我腳邊時,我卻拋棄要斃之的企望。我還想等,或許出于不明狀的憐憫,更像是扭頸要去對峙謀士謾罵的“婦人之仁”。所以沒有星星的夜晚,我會躺在床上呢喃,很多時刻連自己也從未活清楚過——他的脊背太彎,而我又偏偏是不信邪的。
大魔王轉(zhuǎn)世。就跟所有不臣之人期盼的那樣,我一出生便被桎梏于這五個大字上。紂王、令人恐懼的魔道之力、死亡……黑云密布在眉骨之間,石塊和唾罵捶打在我還尚弱的肩胛,觸目又承載著人民之慍怒與懼怕。曾幾何時,雙親跪在神的祭壇替我禱告,得到逐客令和祭司那把凍硬的語刀:大魔王的轉(zhuǎn)世在千萬個輪回流離,他們是大陸的臟垢,天神有眼,天命有歸,姜子牙的徒弟遲早會找到他,刺穿惡魔的胸膛。呵,古神、天命?話音還沒落地,神壇便遭凍結(jié)出裂痕。余后十年間,祭祀的警戒被我嚼在舌苔上,在有時候帶笑把它戲拋向下屬。我,項羽,不信天命,更不信什么天下大義,什么破世道。當(dāng)注鐵的霸王取締了魔神,被釘死在恥辱柱上則早已是泛舊的天命。我是霸王,用手中長戟告訴世人這二字該如何書寫,屠戮過強大對手,身上背負累累的疤。從舊勢力隕落到諸侯膝行,他們無一不在昭著:真正掌控力絕非劉邦口中那根如簧的巧舌,更不是陰陽家吐著信子的虛偽,而是我,項羽、霸王,握在手中那把紋鋼的、沁血的鐵戟。
奴性是人最后一根軟肋,他們不會記住太陽的溫度,卻善于懼怕刺骨的傷痕。
只要奴性還棲息在人臣的血脈里,我的威懾就會綿延。一次次出師大捷,一次次血洗平川,戰(zhàn)果被鍛成銬鏈,拴在他們胸膛上,釘死片片逆鱗。破釜沉舟尚回音在大河流畔,這是儒生口中“道義”所望塵莫及的——而偏偏又是我的道路,漂泊的血路。失其鹿者天下共逐,明晦鬼火下人人都在拉弦。天下真就是一盤棋,但這步將軍,應(yīng)該出自我項羽的指下。我抽出劉邦當(dāng)年跪獻的劍,三尺鋒上寶石閃爍,像只只眼睛,在試探著君心到底短長。人們畏懼強大,惡魔化每一種恐懼,我也不能例外。與其說憎惡魔神轉(zhuǎn)世,倒不說這群家伙害怕,用謠言制造空殼,收容自己的懦弱,再話鋒一轉(zhuǎn),以唾罵掩飾住膽怯。而我,我的存在裹挾著風(fēng)暴,淅瀝地席卷大河流域,將締造一個盛世,讓謠言者為此相形見拙。如今自鴻門一別已是第二載春秋,兩營對峙也漸步入白熱,劉邦的話彌留在耳,面容卻早散盡。我經(jīng)常撫摸棋盤沉思,天下二分是否真有二分的道理,但這些不知何所起的雜念又很快被驅(qū)逐:身不由天,不由命,更不由被姜子牙一流誅滅的結(jié)局。若天真不容我,把我的脊背折彎在穹頂之下,受萬人唾罵,萬人兵戈相嘲,那我則撐起鐵骨,劍刃孕育在皮肌里,必與天逆。昨夜小虞和當(dāng)年宴上一樣再為我劍舞,她捧著我的臉,指節(jié)泛著白,唇像魚一樣動著,許久開口:項王,我聽到了戰(zhàn)爭的聲音。
戰(zhàn)爭已然打響,云夢澤贏來一計更為曠遠的黑。鐵騎放干了大河的血,如今又要去解剖他的肉身。我在油燈下研讀兵書,借血的顏色漂洗長戟。楚河漢界燒起了火,鴻溝點燃著一簇簇烽煙,然后是鬼哭,是兵哭。我又想到神壇上刻的那句話:混亂的時代不會落幕,只會被無數(shù)個切點拉開正軌。青天落雨,淅淅瀝瀝敲打在窗邊,洗滌每一寸戰(zhàn)火侵蝕過的銹斑。我拔出劍,仰天長看,許久才大笑出聲。
“天,你真的看得懂嗎,我項羽的命是握在自己手上的,我才將是云夢澤的新王。這盤棋,是我贏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