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推窗悄然而至?xí)r,花澹清正在研墨。
見此情形,星河卻不多說什么,只兩步上前,接過了花澹清手里的墨塊,替他研開墨汁。少年人扶著奇術(shù)師的手,默默看了一會兒,又伸手去拿筆。
他起筆,寫下忱兄二字,猝然斷去最后一筆,徒留茫然。
幾番思索后,花澹清將紙揉了,又鋪開一張,落筆為:葉韻親啟。
他一邊寫著,一邊開口問星河:“如何了?”
“玉梁那邊才探出些消息。原本就不是什么富庶之地,眼下蒼陽駐軍南靠,惹得與羅宛交界處的百姓往來互動愈發(fā)頻繁。”
花澹清淺淺垂了眼睫,忽而一笑,說道:“我要是去塞外,你可要隨我一道?”
星河撇去多余的墨汁,聽此問話,不怔也不惱,答得云淡風(fēng)輕、卻又頗為篤定:“我既然已經(jīng)跟殿下到這里,陪著殿下再去一趟關(guān)外,又有何不可?”
“你慣是能說會道的,可不怕我將你帶進那苦白人頭的地方去。”
星河想起自己曾經(jīng)漂泊塞外,卻又不打算提這樁陳年舊事,只是放柔了聲音:“不過是關(guān)外,又有何可懼?”
花澹清只寫了寥寥幾句,而后擱筆,偏頭看向星河。
“我兄長曾說,關(guān)外月,愁煞人腸。去了關(guān)外的將士,回鄉(xiāng)便是滿頭白發(fā)。幼時不知其含義,便覺邊塞可怖?,F(xiàn)在想來,一是歲月長久,二是一去不回?!?/p>
“星河,你的發(fā)也白了?!?/p>
奇術(shù)師那垂落胸前的長發(fā)不似初見那般,朦朧的藍(lán)退卻后,只留下微不可察的灰白。
于是花澹清有些想笑。他這短短十六年的日子里,就遇見了太多白頭人。原本以為,花忱在關(guān)外曬個七八年的月亮,怕也要愁苦得滿頭白發(fā),卻不曾想,再見他時,竟然依稀可見昔日南塘風(fēng)流客的影子。
到底是他高看花忱,還是從未讀懂自己兄長。他想,或許是后者。
花澹清如此想著,將信折了遞給星河。
“只得勞煩郎君,替我再跑上一趟了。”
星河將信收好,又幫著花澹清理桌上的紙墨筆硯。
等收拾得差不多,星河正想告辭離開,卻又被花澹清拉著衣角留下。只見少年人探手摸向星河腰間,而星河不躲不閃,任由那人將自己的隨身扇子取出,在手里掂了掂重量。
“殿下,你可要仔細(xì)手?!毙呛犹嵝阉?,那扇骨上的白刃削鐵如泥,可不是拿來玩耍的用具。
花澹清只是笑笑,而后打開抽屜,摸出一個墜子來。
自從他在蒼陽跟著木匠學(xué)了點雕工手藝,閑著沒事就會順手做點東西。凌晏如那些擺在書房里的紫檀、白石,以及不知何時堆在庫房的各類玉質(zhì)都被他拿來信手做工,有花有獸,也有歪歪扭扭的人像。
眼下,他摸出的墜子型似月牙,細(xì)看才知,是枚白鳥羽。
花澹清將鳥羽墜子連同扇子一同還給星河,而后擺了擺手,似困乏般打個哈欠。
“閑時做的小物,你若不嫌丑,便拿去玩玩,路上送給哪家姑娘也是好的。”
星河握著墜子,許是念起舊事,不禁笑了笑。他并未應(yīng)答,只是握上墜子,悄然而去。
花澹清以手撐頜,望著外頭的院子里新開的花,念著自己虧欠星河太多。
這世上真當(dāng)會有這樣的人嗎?
只憑兒時無意送出的一碗藕粉,便可無條件地愛護一個人,乃至萬死不辭、不悔?要說他有所圖,圖的是花家,還是花詔錄,抑或是他花澹清?
花澹清想不明白。正如同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讀不懂星河眼中沉沉的情感。
這便是最后一次了。
花澹清緩緩撫過桌案,手勢像是在撫摸一個小小的生物。接著調(diào)轉(zhuǎn)輪椅方向,將自己推到院里的花架下,去看那些新開的花苞。
他想著,這次過后,他便再不拘著星河、也不讓星河替他沾染血腥,乃至犯了殺孽。
他到底該學(xué)乖巧,學(xué)安分。由此才知道這天下風(fēng)云變幻幾何,與他有關(guān),也與他無關(guān)。
花澹清吐出一口氣,合上眼睛。在暖陽之下,逐漸半昏半醒。
凌晏如下朝歸府時,便見了花藤架下?lián)碇√夯杷幕ㄥG濉?/p>
他瞥了一眼身側(cè)管家,聽他將今日府中事一一道來,才緩步上前,抱起花澹清,輕聲喚他:“蘭生?!?/p>
少年人好像從小時候起,便是到哪都能睡著的性子。旁人午膳后困乏蒙頭,習(xí)慣小憩,而花家小公子,卻是傍晚黃昏時分便要犯困。
老人家說,這是神魂不穩(wěn),易在昏暮時被無常引走。因此,要輕聲喚他名字,才能讓他在那條路上回頭,尋到歸家的路。
凌晏如頭一回聽這說法時,也只是過了耳朵,隨后盡數(shù)扔在腦后,只當(dāng)是當(dāng)?shù)仫L(fēng)俗。
在他看來,花澹清之所以犯困,大多是因為早起晚睡,兼之沒有小憩,才在傍晚時脾胃虛弱,較旁人更嗜睡些。
花澹清不像他這個年紀(jì)的其他孩子般愛在早晨貪睡,似乎是習(xí)慣一般,總在花忱后頭醒來,然后揉著眼睛跟他兄長去練武場。
木微霜說,這是花忱定下的規(guī)矩。畢竟作為少主,花澹清還有許多要學(xué)的東西。
凌晏如覺得,這也算件好事。起碼等到他上課的時候,花澹清總是格外清醒,甚至還能神思敏捷的和他斗嘴。
然而,等晚飯一過,要再找花澹清,往往是在些奇怪的地方。起初凌晏如還沒摸到規(guī)律,直到墨九淵親身示范幾次,才知道在桂花樹上、亂草堆里、假山后頭最容易找到抱著兔兒呼呼大睡的花家世子。
花府的每個人,幾乎都親身上陣撿過睡著的花澹清。
凌晏如頭一回尋到他時,原本打算將他晃醒。但看著那張睡臉,卻又無端歇了心思,只輕聲喚他蘭生。
他喚了三聲,就見小公子動了動睫毛,而后抬手朝他伸來,兀地拽掉了他發(fā)上的翡翠簪。
等花澹清睜眼,看見的便是披頭散發(fā),隱含怒氣的凌晏如。
他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犯了什么錯,反而迷糊地嬉笑起來,握著手里的發(fā)簪,說道:“先生,好漂亮的雪?!?/p>
眼下,凌晏如只喊了一聲,花澹清便緩緩醒來,仰頭看著凌晏如。
他眨著眼睛,似乎在辨認(rèn)眼前的人究竟是誰。
而后,少年人一如往常般輕聲笑著:“先生,好漂亮的霞光?!?/p>
凌晏如的發(fā)還沒散下,冠上紫玉映著火燒般的晚霞,更顯流光溢彩。
雪還是那捧雪。
只是曾經(jīng)落在誰掌心,如今卻盡數(shù)消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