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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像銀針般扎在程野的傘面上。
他站在家門口的臺階上,水珠順著傘骨滑落,在腳邊匯成細流。父親的車早已駛遠,尾燈在雨幕中暈開兩團猩紅,像被稀釋的血跡。
手機在口袋里發(fā)燙。程野第三次解鎖屏幕——聊天記錄停留在昨天凌晨1:23,許沉發(fā)來一段7秒的語音。點開后只有汽修店特有的金屬敲擊聲,背景里隱約有人哼著不成調(diào)的旋律。他反復(fù)聽了十七遍,把手機貼緊耳廓,依然分辨不出那是什么曲子。
"像不像被困住的野獸?"許沉上周指著生銹的排氣管說,"給它一拳,就能唱出歌來。"
書包內(nèi)層,音樂節(jié)報名表的邊角被雨水洇出波浪形皺褶。截止日期那欄的"10月25日"正在藍黑色墨跡中緩慢溶解。程野用指甲刮了刮紙面,碎屑像雪花般飄落。
屋檐下的監(jiān)控攝像頭無聲轉(zhuǎn)動,紅光在雨簾中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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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時,瓷勺碰碗的聲音像某種摩爾斯電碼。
"下周開始,放學(xué)后直接去張教授家補奧數(shù)。"父親切牛排的刀尖在骨瓷盤上刮出高頻噪音,"你那個音樂App,我已經(jīng)注銷了賬號。"
程野盯著餐盤里滲血的肉汁。五分熟的菲力牛排,父親永遠堅持這個熟度——"足夠柔軟,又不失韌性"。暗紅色液體正沿著肌肉紋理擴散,讓他想起許沉手上的傷。那些結(jié)痂的傷口總是橫貫指關(guān)節(jié),像五線譜上突然中斷的休止符。
"那個小混混..."父親突然放下酒杯,"后來找過你嗎?"
窗外炸開一道閃電。程野的叉子陷在土豆泥里,聽見自己說:"他退學(xué)了。"
謊言像琴弦崩斷的余震,在胸腔里嗡嗡作響。父親腕間的百達翡麗反射著吊燈光芒,秒針劃過表盤的聲音突然變得震耳欲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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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把手上的灰塵畫出清晰的指痕。
程野在第三天午后溜進了音樂教室。霉味混著鐵銹味撲面而來——三角鋼琴不見了,地板上只留下四個泛黃的壓痕,形狀像被拔掉牙齒的牙齦。
墻角堆著被肢解的琴凳殘骸,樂譜碎片像枯葉般散落。半罐喝剩的啤酒下面,壓著一張被水漬暈開的紙條:
**「汽修廠后院。帶薄荷糖?!?*
字跡潦草得像在打架,字母"Y"的尾巴劃破了紙面。程野把紙條翻過來,背面是鉛筆涂鴉的簡易地圖:歪斜的加油槍標志,旁邊畫著被圓圈框住的扳手。
窗外的雨突然變大,雨滴砸在玻璃上的節(jié)奏讓他想起許沉教他的第一支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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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沉蹲在報廢車頂上抽煙,煙灰掉進生銹的發(fā)動機艙里。
收音機正在播放槍花樂隊的《November Rain》,電流雜音讓吉他solo聽起來像在哭泣。見程野來了,他伸手關(guān)掉收音機,整個世界突然只剩下雨滴砸鐵皮的噠噠聲。
"你爸動作挺快。"許沉用鞋尖踢了踢腳下那團扭曲的金屬,"校長親自帶人來搬的鋼琴。"月光下,程野認出那是斷裂的琴弦,像銀色的腸子般從鋼板縫隙里垂下來。
濕透的報名表在程野口袋里發(fā)出窸窣聲。許沉跳下車頂時,右腿明顯踉蹌了一下——程野這才發(fā)現(xiàn)他牛仔褲膝蓋處有深色污漬,不是機油,是滲出的血。
"除非..."許沉突然拽過程野的手,按在生銹的車門上,"這也是一種樂器。"
手掌與鐵皮碰撞的悶響驚飛了屋檐下的麻雀。許沉的手覆上來,帶著機油和碘伏的氣味,引導(dǎo)他拍出《We Will Rock You》的節(jié)奏。鐵銹沾滿掌心,卻奇異地讓人上癮。第二遍時,程野開始加入即興變奏,車皮震動的頻率讓雨水從他們交握的指縫間濺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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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電車上,雨水在車窗上蜿蜒成透明的蛇。
"為什么退學(xué)?"程野終于問出口。
許沉把薄荷糖咬得咔咔響:"老頭子又進局子了。"他掀起T恤下擺擦眼鏡,露出腰側(cè)一片青紫,"這次得有人去交保釋金。"
程野想起父親書桌上燙金的伯克利音樂學(xué)院簡介,胃里突然泛起酸水。電車掠過廣告牌,霓虹燈光在許沉臉上流動,那道眉骨上的疤痕變成了紫色。
"你不一樣。"許沉突然轉(zhuǎn)頭,瞳孔里映著流動的燈河,"你是要站在光里的人。"
尖銳的到站提示音刺破沉默。程野在許沉起身時抓住他手腕,觸到一串凹凸不平的疤痕——是煙頭燙的,排列得像省略號。
"音樂節(jié)..."程野的聲音被廣播聲蓋過一半,"我們改演原創(chuàng)曲吧。"
雨幕中,許沉回頭看他。站臺燈將他的影子拉長到車廂盡頭:"名字我想好了。"
"《聲骸》——被掐死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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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零點的汽修廠后院,月光被油污染成藍色。
許沉用扳手敲擊油桶當?shù)坠?,程野拿螺絲刀劃過鐵絲網(wǎng)做hi-hat。他們找到一臺報廢車的喇叭,接上蓄電池后竟能發(fā)出低沉的貝斯音效。程野帶來的口琴在寒夜里閃著銀光,像一尾躍出冰面的魚。
歌詞寫在香煙包裝紙上,許沉的字跡被雨水暈開成淚痕:
**「他們給你金絲籠/教我戴好鐵項圈/可籠子里的夜鶯啊/為什么你的歌聲在發(fā)抖?」**
程野吹錯了一個音,許沉卻突然大笑起來。笑聲驚動了看門的老狗,吠叫聲混著金屬敲擊聲,在雨夜里織成一張叛逆的網(wǎng)。遠處傳來警笛聲,許沉條件反射般繃緊脊背,又在程野即興加入的布魯斯音階中緩緩放松。
凌晨三點,他們在漏雨的工棚里并排躺下。許沉從工具箱底層摸出半包受潮的香煙,程野鬼使神差地抽出一根,卻在點火時被對方搶走。
"別學(xué)這個。"許沉把煙折成兩段,"你的手指..."他頓了頓,"要彈鋼琴的。"
雨聲漸歇時,程野聽見許沉在黑暗中哼起《月光》的旋律。這次沒有彈錯的升fa音,只有兩個少年交錯的呼吸聲,像一首不完美卻真實的二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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